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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丑鱼之歌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轻之国度×天使动漫录入组

  图源:拉菲

  扫图:公子夜殇

  录入:勤奋的懒惰的羊

  修图:不会修图的kid

  令人难以呼吸的炎热灼烧着肺脏。

  我在万里无云的青空下,沿着国道骑脚踏车。虽然才出门十分钟,但我已经汗流浃背。浏海贴在额头上,握把因手汗而湿滑到握不紧,刺耳的蝉鸣也是使不舒适指数升高的原因之一。

  「好热……」

  暑假正中间的八月五日。

  说不定是因为我一直窝在开着冷气的自己房间里,所以才会变得这么不耐热吧。但就算这么解释,还是热到不行。下午三点的阳光是近乎暴力的酷热。我看向马路中央,因红灯而停下的汽车上方出现扭曲,彷佛只有那里的空气热到融化似的。

  我从车站前经过,又骑了一会儿,来到图书馆。我把脚踏车放在停车场,从篮子中拿起肩包。肩包里是快到期的书,沉甸甸的,带子的部分深深压在右肩的肉里。

  走进图书馆,迎面而来的清凉空气使我舒服到差点叹气。在柜台办完还书手续后,我逛起图书馆,等身上的汗被吹干。

  我在书柜之间的通道穿梭,来到文学区,发现喜欢的作家出的新小说封面。那是我一直想买的书。

  ——图书馆已经有啦?

  要不要借呢?我烦恼着。全新的精装小说很贵,对零用钱不多的我来说是笔不小的开销。但因为是喜欢的作家,所以还是希望手边能有全新的书。

  要借吗?

  「纸木同学?」

  「唔啊!」

  我心脏猛地一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双脚离地了几公分。

  我倏地回头。

  映入眼中的是人类的头顶。我把视线向下移,见到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未脱稚气的脸庞带着些微的困惑。

  是星原夏希。

  「对、对不起。吓到你了?」

  「啊、没有。没事。」

  变成只会用片语说话了。嗯嗯,我清了清喉咙,发问:

  「呃,你来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借书啊。」

  星原苦笑。说的也是,这是什么蠢问题啊。

  开始放暑假后,我和星原就没见过面了。久违两周的再会,使我相当紧张。我努力保持平静,不想被星原发现自己的动摇。

  「是说还真巧呢。你常来图书馆吗?」

  「唔——算吗?大概三个月来一次吧。」

  「这样啊。我大概一个月来一次。」

  「哦,你很常来呢。」

  「因为书买起来还满贵的。」

  「啊——说的也是。」

  「是啊。」

  有那么一瞬间,两人之间出现尴尬的沉默。

  「……呃,你来借什么书?」

  「啊,对了。我是来借你之前推荐的书。」

  「哦,太好了。那些书我真的都很推荐,有机会的话一定要读看看。」

  「嗯,我很期待哦。」

  「嗯嗯……对了,你暑假时有去哪里吗?」

  「大部分的时候都在家。顶多和朋友去买衣服而已……」

  「啊——这样啊。」

  「虽然有想过去更多地方逛逛,可是……」

  「哎……毕竟天气太热了。」

  「是啊……」

  「……」

  极度空虚的对话。

  不对不对,应该有其他可以聊的事吧?我吐槽自己,对自己居然这么不会讲话感到惊讶。我舔着脸颊内侧,试图寻找话题,但还是想不出可以聊什么。

  星原玩弄着头发,眼神无法冷静似地游移不定。她特地和我说话,我却把场面搞得这么尴尬。我焦躁了起来,陷入轻度的自我厌恶中,我努力转动大脑,寻找话题。

  可是,浮现在脑中的,只有放暑假前一天发生的「那件事」而已。

  似乎无法忍受这阵尴尬的气氛,星原开口道:

  「那我去找书了……在图书馆聊天不太好。」

  「……嗯。」

  我很泄气,可是也不能硬拉着她继续说话。应该在场面变得更尴尬前主动退开才对。

  「那就下次见了。」

  「嗯,再见。」

  星原说完便离开了。

  我有种亲手赶跑大好机会的感觉,也许该更努力地拉着星原说话吧。但就算想那么做,我也想不出能把她留下的话题。

  没办法,只好放弃了。反正我有星原的联络方式,想聊的话随时可以传讯息。再说,也不能一直待在图书馆里。

  我以充满无力感的手,拿起原本烦恼要不要借的小说,打算把这当成今天来图书馆的唯一收获。

  「纸木同学。」我正想前往柜台办借书手续时,再次被人叫住。

  我以脚跟为轴心转身,见到以略带僵硬的表情看着我的星原。原本涌上心头的期待一下子转变成紧张。看样子,似乎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究竟有什么事呢?

  「怎、怎么了?」

  我回问,「呃——」星原支支吾吾了起来。看来果然是难以启齿的话题。我吞了吞口水,等她继续说下去。

  隔了好一阵子……

  「对不起,没事。」

  唉嘿嘿,星原笑着这么说。

  「哦、哦。」

  带着点困扰的可爱笑容,使我松了一口气。虽然那若有深意的态度令人在意,可是我没打算深入追问。

  再见。星原说完,躲藏似地走向书柜的另一头。

  我前往柜台,办好借书手续后离开图书馆。室外的热气,使原本闭起的汗腺全部打开。

  我跨上脚踏车,朝家的方向前进。

  冷静下来后,我猜到星原想说什么。

  八成是汐的事。

  放暑假的前一天,在通往屋顶的楼梯发生的那件事,应该让星原很烦恼吧。其实我也一样。虽然我想尽可能地不去回忆那件事,可是,也不能一直装成没发生过。

  我一面踩着脚踏车,一面安静地打开回忆的盖子。

  ✽

  放暑假的前一天。

  我和汐,在通往椿冈高中屋顶的楼梯接吻了。

  第一次接吻的感想是,脸好近啊。虽然说在嘴唇相碰的情况下,脸当然会离得很近,但还是比我想像中的近太多了。我对这个事实感到惊讶。

  人类的脸部具有大量资讯。从年龄、美丑到健康状况,甚至连细微的感情,都与脸部有关。而且脸不但具有强烈的个人色彩,还有大量的感觉器官。也就是说,光是一个吻,就能得到许多资讯。第一次接吻,而且对象是汐,使我的大脑因瞬间接受太多资讯而当机了。

  柔软的嘴唇、近在眼前的脸庞、抚触鼻尖的发丝与气息、轻微的汗水味……资讯源源不绝地流入脑中,虽然嘴唇相碰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刹那而已,可是体感上就像过了十秒那么久。

  先把脸移开的,是汐。他和我拉开距离后,倏地瞪大双眼。

  「对不起,咲马,刚才那,不是……」

  他声音发颤,以犯了滔天大罪般的表情解释起来。而我,因为还没从混乱中恢复,也无法冷静地回应他。

  就在这时,星原出现了。

  彷佛看准这一刻似的,她在最糟的时间点出现。

  「因为楼下没见到人,所以我往上找……呃,你们刚才……接、接吻,了……咦?」

  星原也完全混乱了。

  那也是当然的。她一直对汐有好感,我则是她倾诉感情烦恼的对象。不管是谁,在星原的立场看到我和汐接吻,当然都会混乱。

  体感上,我们在这种胶着状态,僵住了一分钟左右。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星原。虽然她脸上还带着紧张的色彩,但仍然理解了什么似地,以拳头轻敲自己掌心。

  「原来如此!所以说,你们是……这种关系?」

  这种关系是什么关系?就算再不愿意,我也猜得到她想说什么。

  不过汐的反应比我更快。

  「不、不是的,夏希!不是那样的。刚才那个……只是,意外哦。」

  「原、原来是意外啊~!也是会有这样的意外……呢?」

  从那仓皇失措的态度,可以简单地察觉星原的心情。

  ——该怎么办!?

  在理解了眼前的状况后,我感到无比焦急。心跳加快、冷汗直流。我拼命转动大脑,想尽快解开误会。

  星原八成误会我和汐在交往吧。必须解释清楚才行。假如大声主张「我和汐不是那种关系!」她就能接受了吗?可是,如果否定得太用力,又像把才刚失恋的汐逼到绝境似的。既然如此,干脆趁现在豁出去向星原告白,说我喜欢的是她?我想交往的对象不是汐,是你——这么说的话,只会让情况更加混乱而已。你是白痴吗?到底在想什么啊纸木咲马。不然,要怎么说……

  「呃、那个、对不起,我先回去了!再见!」

  我还没想出该怎么反应,星原已经先道别了。她不等我们回答,说完立刻转身离开。

  我脑中警铃大响。

  绝不能在被误会的情况下放暑假,不然我这个暑假会非常难熬。

  「星、星原!你等一下!」

  我连忙向下冲,可是因为太匆忙了,踩空了最后一阶。我还来不及做出防御动作,就重重摔在转角的地板上。

  「咲、咲马!?」

  汐也跑了下来。

  「好痛……」

  我忍着疼痛,抬起头,星原正停在楼梯中央,以担心的表情看着我。这是好机会。我维持摔下时的姿势,尽可能地挤出和善的笑容。

  「我们三个人一起回去吧?」

  我说道。语气不自觉地有点强势。

  「嗯、好……」

  也许被我的气势震慑了,星原有些被动地答应。

  汐走下来。我拉着他的手,勉强起身,拍掉制服上的脏污后,与汐、星原一起离开学校。

  回家路上的事,我几乎没有印象了。

  只记得三个人和平常一样,推着脚踏车,边走边聊。可是我完全不记得聊了什么。因为那已经是两个礼拜前的事——应该说,是因为聊的内容太空洞的缘故吧。我们只是为了不陷入沉默,不断发出声音而已。

  话虽这么说,分头回家前的对话,我却记得一清二楚。

  来到与星原分手的岔路后,我与汐停下脚步。星原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回头看着我们。

  「那……拜拜。」

  「夏希。」

  汐叫住正想跨上脚踏车的星原。

  我移动视线,瞥了他一眼。汐的表情严肃到可说紧绷,额头上冒出汗珠,握着握把的手微微发抖。

  「咲马喜欢的……不是男人,是女孩子哦。所以我和他,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

  那句话是为了解释误会,但同时也像是为了斩断自己的留恋而说的。

  听到汐的发言,星原悲伤地皱眉。

  「……没关系,我懂。不用这么担心我。我懂。可是我现在没办法好好思考……所以……」

  她嘴唇发颤,想挤出话来。但不论再怎么等,都只听得到不成话语的气音而已。最后,星原放弃似地抿着嘴,低下头。

  「星原……」

  我正想说话,星原猛地抬头,「啊啊够了!」放声大叫。那音量大到似乎周围人家都能听见,我和汐都被吓了一跳。

  「这种气氛很不好!明天起就是暑假了!要开心一点!对吧!」

  虽然她应该只是故作开朗,但不能糟蹋她的善意。

  「是、是啊。星原说的没错。那种事再怎么想也没意义,还是来想暑假要做什么吧。」

  「……嗯。」

  汐无力地点头。

  「那就再见了!」

  星原跨上脚踏车,很快地骑远了。

  目送星原的背影消失后,我觉得身体一下子失去力气。虽然努力地以正面的形式道别,但不管怎么想,误会八成没有解开。

  「对不起。」

  汐以快哭出来的声音小声道歉。虽然他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可是哀伤与罪恶感,仍然扎实地传达到我这里。

  「没关系啦,你不用在意。」

  「不行。」

  汐立刻反驳,苦恼似地抱头原地蹲下。没人扶着的脚踏车倒在一旁,轮胎无力地空转。

  「那种事,根本不应该。」

  悲痛的声音从手臂之间传出,揪紧我的心脏。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做了那种无可挽回的事……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别再说了。」

  我觉得很难受。我不想从汐口中听到那种话,也对害他说出那种话的自己感到难堪。

  我把脚踏车停好,在汐前方蹲下。

  「别说那种会让人难过的话。我一点不在意哦……不对,虽然不是完全不在意,可是……呃,不是……」

  我想不出该怎么鼓励汐才好。明明比其他人看了更多书,却没有足够的词汇能安慰汐。但就算是这样,我也没办法放着汐不管。

  「我……」

  总之先挤出主词,然而我却找不到能接的话。

  该说什么好呢?该怎么说才是正确答案呢?我迷惘不已。

  汐缓缓抬头,以湿润的眼睛看着我。是从无底深渊仰望苍穹的眼神。我涌起伸手拉住他的冲动,努力找出话语。

  「我……想好好,理解你的事。」

  我吞了吞口水。

  「不必勉强自己说出来。如果是很难开口的事,我会努力主动发现的。虽然我不够可靠……不过,你别这么消沉啦。」

  汐咬着下嘴唇,再次低下头。这种说法行不通吗——我心想,没想到汐从口袋拿出手帕,按在自己眼睛上。

  「……已经,不要紧了。」

  汐以浓重的鼻音说着,站了起来。虽然表情仍然忧郁,可是看起来比之前冷静多了。

  我也起身,牵起倒在地上的脚踏车,交给汐后,跨上自己的脚踏车。

  「先回去吧。今天应该很累了吧。」

  「嗯……」

  我们缓缓走着,直到抵达分别回家的岔路口为止。

  在那之后,我们经常互相联络。与其说有事找他聊,不如说我想维持与汐之间的连系。一开始时,两人都有点尴尬,不过现在……至少表面上,我们已经能普通地对话了。

  只是——

  每当想起通往屋顶的楼梯上的那件事时,心情就会变得很复杂。

  汐为何要那么做呢?

  其实我并不是猜不到原因。但正是因此,我才害怕知道真相。

  ✽

  从图书馆回到家后,我拿起脚踏车篮子里的肩包,走进家门。

  屋子里很闷热,充满熟悉的木造建筑的气味。我在洗手台擦了汗,喝了两杯麦茶后,走向自己房间。

  我爬上楼梯,向前走了几步,打开房门。冷气从门口流泄出来。我逃避暑热似地,快步进入房间。

  「回来啦?」

  靠在床边的汐对我说道。

  他穿着能见到纤细锁骨的宽大衬衫,以及平滑的半长裤,是去便利商店买东西时会穿的轻便服装。乍看之下很中性,不过仔细看的话,会见到化淡妆的痕迹。他手中拿着刚开始看的文库版小说。

  「我回来了。」我回道。「回来得有点晚,不好意思。我不在时有什么事吗?」

  「没有。这里一直很安静。」

  「哦。」

  我如此回道后,汐继续看书。

  房间被宁静包围。只听得见冷气的马达声与窗外的蝉鸣。

  我把肩包放在书桌上,拉开有滚轮的椅子坐下,无所事事地盯着汐看。

  我注意到他拿着书的双手。手背的肌肤如白瓷般细致。也许涂了透明指甲油吧,纤细的指甲看起来相当有光泽。

  他举起右手,把滑落的浏海勾到耳后。就在这时,他似乎发现我的视线,转头看着我。

  「……怎么了?」

  他困惑地发问。

  「啊,没事。我只是在想,你在我房间里,感觉很奇妙呢。」

  汐露出理解的神情,把视线移回书本上。

  「我有时也会这么想。」

  大约一个星期前起,汐开始待在我家。

  在家里很难受——我收到了这样的讯息。那是开始放暑假后,我像做每日功课般与汐互传讯息的某一天,所收到的内容。虽然他没有写原因,可是我大概猜得出来为什么。

  汐的家庭有点复杂。母亲与他没有血缘关系,妹妹反对汐以女孩子的身分生活。可以想像汐没办法在自己家里,得到心灵上的安宁。

  既然如此,我该怎么做呢?以童年玩伴的身分,发誓一定要与汐继续往来的我,应该怎么做呢?

  我思考怎么做才是最好的方法,几分钟后,我如此回覆:

  『要不要来我家?』

  一个小时候,汐终于回传讯息,他答应过来。

  从那天起,汐经常泡在我家。但其实来了也没做什么,就是看看书,玩玩电玩,或是写暑假作业,在六点的钟声响起时回家。

  我们之间有个默契,就是「不去提接吻的事」。只要不提起那件事,两人就能平稳地相处,即使出现沉默,也不会觉得尴尬。有人在自己的私人空间休息,感觉意外地不差。

  「你觉得这本好看吗?」

  我问道。

  见汐看得很认真,我发问。那是我从藏书中推荐给他看的推理小说。

  「嗯。我满喜欢的。气氛营造得很好。」

  汐一面看小说,一面回答。推荐的书被喜欢,我觉得很开心。

  「是吧?主角的设定很不错呢。你现在看到哪了?」

  「呃……一九六页。」

  「哦,就是刑警死掉的地方吧。」

  咦?汐抬起头。

  「这个角色会死?」

  「啊!」

  我觉得脸上血液倒流。

  「……呃,好像不是刑警,是律师吧……?」

  「来不及了啦。」

  汐苦笑。

  我离开椅子,磕头般地跪在地板上。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

  「没关系啦。这样太夸张了。」

  「不对。我害你失去看小说的乐趣之一,所以你尽管生气。如果我被剧透,我一定会很不高兴。让我请客赔罪吧。你想吃哈根达斯还是什么都——」

  「没关系啦。」

  汐有些厌烦地说着,把书签夹在书里,放下书。

  「我没有那么在意被剧透。」

  「……是吗?」

  「这种小说的乐趣是享受过程吧?比起谁死掉,死前发生了什么事更重要。当然剧透也有程度之分就是了。」

  「可是事先知道之后的剧情,就不会那么吃惊了。」

  「是没错。不过只要剧情够精彩,我就无所谓。」

  唔唔,我跪在地上,双手抱胸地思考起来。吃惊与精彩不同。我没想过还能这样区分。虽然我不能接受这种说法,不过能理解汐的意思。

  「不对,可是,看推理小说时被剧透,是很致命的吧……?如果是其他类型的作品,我还能接受……」

  「你在奇怪的地方很顽固呢。」

  汐叹了口气。「好吧。」被我打败似地说:

  「不用到哈根达斯的程度,PAPICO冰棒就行了。这样我就原谅你。」

  「好。我下次买。」

  我起身,坐回椅子上。

  汐不再看书,开始滑起手机。也许是因为看书的兴致被打断了吧。撇开剧透的事,也不该在别人看书时插嘴讲话。我自我反省了起来……不对,这样也太客气了吧?这里是我房间,说几句话应该没关系。

  「对了,我在图书馆遇到星原了哦。」

  汐滑手机的手指顿了一下。「她怎么样?」他不看着我,如此问道。

  「我们讲几句就分开了。虽然没能好好聊,不过她看起来满有精神的。」

  「……这样啊。」

  略带忧郁的回应。看来还是别继续聊这个话题比较好。提到星原,就会或多或少想起那件事。对汐来说,对我来说,都是不愿回想的过去。所以目前还是别多提吧。等以后精神状况比较有余裕了再来面对。

  「汐。」

  「什么事?」

  「你想吃什么口味的冰棒?」

  「……巧克力。」

  「瞭解。」

  暑假还没结束。

  ✽

  今天,我和汐一起写暑假作业。

  时间是下午两点。我喀喀地以自动铅笔写字,桌上放满各种题库与讲义。窗外的蝉极有活力地唱歌,开着当背景音乐的电视,正转播着甲子园的比赛。

  解开一题后,我停下笔,看向电视。

  晒得黝黑的投手脸部特写出现在萤幕上。投手以严肃的表情看着打击区投球。球从球棒旁飞过,稳稳落在捕手的手套里。三振。三人出局。拉拉队欢呼,攻守交换。

  天气这么热,还真有办法一直待在大太阳下。我一面觉得佩服,又有点羡慕。身上沾满汗水与尘土的选手们,应该都有想达成的目标吧。专注地朝目标前进的身影,对我来说非常耀眼。

  「写完了。」

  我正沉浸于感伤中,汐突然出声。

  他放下笔,把背部靠在床边。

  「英文?」

  「不,是全部。」

  「咦?」

  「暑假作业,全部写完了。」

  「太快了吧!」

  我忍不住大叫。我当然会惊讶了。一个礼拜前,我们的进度明明是一样的。而现在我只写了不到一半而已。

  「因为我在家时也会写作业。其实这样算慢慢写了。」

  「真的吗?答案借我看。」

  「不要。你自己写啦。」

  「那不然教我吧。我一直卡在数学作业。」

  「……全校第一名也有不会的题目?」

  「是啊。考前硬背的东西,现在已经忘了一半吧。」

  「不要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啦。」

  真拿你没办法。汐说着,移动到我身边。洗发精还是什么的甜香,不经意地钻入鼻腔。而且还夹杂着少许的汗水味。

  接吻的记忆一下子回到脑中。心跳猛然加快,脸颊开始发烫。

  ——不行。别想起来。过度意识那件事,就没办法正面看汐的脸了。

  我若无其事地调整呼吸,让自己恢复平静。

  「哪边不会?」

  「啊、呃,这边的三角函数。」

  「这边的话,把变数代换成——」

  我逼自己把注意力放在作业上,以免想东想西。

  我在汐的指导下,开始解起数学题。汐很会教人,该怎么说呢,可以感受到他头脑很好的事实。虽然我在期末考拿到第一名,但还是远远比不上汐。我确实地体会到这点。托了汐的福,我顺利地解开题目。

  「你上次期末考第几名?」

  我一面解着题目,以闲聊的语气发问。

  「第二名。」

  汐若无其事地回答。

  「真的吗?太厉害了。」

  「第一名的人在说什么啊。」

  「不对不对,我是因为有很多人帮忙,才能拿到第一名的。所以靠自己的实力拿到第二名的你比较厉害。」

  「……没什么啦。」

  汐兴味索然地说着。对他而言,第二名也许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名次。说不定他本来是想拿第一的。如果真的是那样,我就太对不起他了。

  「手停下来了。」

  汐毫不留情地提醒。

  「啊、抱歉。」

  好严格。但这表示他很认真教我吧。我再次解起题目。

  我安静地解题。遇到不会的地方,就向汐发问。

  四点过后,我顺利写完所有数学作业。

  「写完了!」

  完美。一个人写的话,今天肯定写不完。得感谢汐才行。

  「比想像中的早完成呢。」

  「是啊。都是托了你的福。」

  我向汐道谢。「没什么。」汐垂下眼帘,小声说着。

  我坐着伸了伸懒腰,感受带着舒适的疲劳。既然已经达成今天的预定进度,接下来的时间就可以悠哉了。

  「对了,要不要看电影?我昨天借了不少片子。」

  本来打算晚上边吃点心边看电影的。不过和汐一起看的话,看完还能聊感想,似乎也不错。

  「好啊。但是会不会有点晚?已经四点半了。」

  「那就挑短一点的片子吧。」

  我从挂在书桌旁的包包中,拿出影音出租店的袋子,从里面挑出一片光碟。那是几年前得过大奖的电影,就类型来说,算是剧情片吧。

  我把光碟放进录放影机里,萤幕上出现选单。接着只要选择【正片】,就可以看电影了。

  「要不要喝点什么?我家有麦茶和苹果汁,还有牛奶。」

  「那就苹果汁吧。」

  「好,我去拿。」

  我离开房间下楼。

  走进厨房时,彩花正站在流理台前喝牛奶。她把浏海绑在头顶,露出光滑的额头。她今天似乎不必去社团,所以一直待在家。

  一见到我,彩花就把杯子从嘴边移开。

  「看什么看?恶心。」

  「我才没有看你。」

  骂人就像吃饭喝水似的。她的嘴还是一样坏。

  我从冰箱拿出苹果汁,正想拿杯子时,「今天也有来吗?」彩花发问。

  「你没讲主词哦。」

  「汐哥。」

  「有。」

  「哦。」

  彩花喝完牛奶,把空杯子放在洗碗槽里。

  「……他和以前不太一样呢。」

  「你干嘛绕圈子说话?」

  「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装什么傻啦?故意的吗?」

  彩花不耐烦地啐道。我确实是故意的,但不是为了刁难彩花,而是不知该不该提起汐的性别认同的事。因为那是很敏感的话题,感觉上不能随便讲出来。

  不过,从彩花的语气听来,她应该早就有所察觉了吧。既然汐已经开诚布公了,那么告诉彩花,应该没有问题。

  我想了想,回答:

  「确实有点不一样。现在的汐,算汐姊吧。」

  彩花瞪大眼睛,但是又立刻露出瞭然的表情。

  「那传闻是真的呢。」

  看样子,汐的事也传到椿冈国中了。不过那也是当然的。毕竟乡下地方的谣言传得快,再说,汐在变成女孩子前,在地方上就已经小有名气了。

  对现在的汐,彩花是怎么想的呢?小时候,她和我们常常玩在一起。就我看来,对当时的彩花来说,汐是「崇拜的哥哥」。

  我拿出两只杯子,放在托盘上,倒入苹果汁。把之前买的洋芋片放在杯子旁。

  「要不要去和他打个招呼?」

  「啊?为什么?」

  「也没有为什么……你们很久没见面了,汐看到你,应该会很高兴吧。」

  彩花低下了头。

  「……还是算了。我不知道要和他讲什么。」

  说的也是。一开始时,我也……不对,就算到现在,我也常这么想。

  「和平常一样就行了哦。」

  彩花抬眼问:

  「……真的吗?」

  「是啊。不过你可别对他讲粗鲁的话。」

  「那种话我当然只会对自家哥哥说。」

  哦,只会对我说吗……我觉得有点哀伤,又觉得松了口气。只有自己是特别的,让我有点开心。不对不对,最后的感想不算。

  彩花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以指甲刮了刮自己鼻子。

  「既然和平常一样……那我就去打个招呼吧。」

  「那就走吧。」

  我趁彩花改变心意前,捧着托盘走回自己房间。彩花走在我身后,解开绑浏海的发圈,以手指梳理头发。

  「让你久等了。」

  我单手开门,走进房间。汐朝我看来。

  「谢谢——咦?彩花?」

  「好、好久不见。」

  彩花隔着我,打完招呼后,也跟着走进房间。虽然假装镇定,但明显看得出她很紧张。

  「真的好久不见了。你现在国二了?看起来变得很成熟呢。」

  汐的声音很明朗。总之这开头应该不错。

  「谢谢。你也,那个……」

  彩花含糊地说着,盯着汐打量起来。敏锐的她应该已经从化妆与氛围,看出汐的变化了吧。她似乎在思考接在「那个……」之后的词汇。

  「有点不一样了呢。」

  她若有深意地发表感想。

  至于汐……

  「哈哈……是啊。我应该变了很多吧。」

  他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

  彩花脸上出现「糟了!」的焦急之色。

  「不、不过我觉得你现在这样也很好哦。看起来很漂亮。如果有你这样的哥哥,不对,姊姊的话,我会很开心哦。我甚至想拿我哥跟你换呢。」

  「喂。」

  我在一旁吐槽。「总之!」彩花强行做出结论:

  「虽然我哥很迟钝,不过以后也请你多多指教了。」

  她很快地说完,鞠了个躬,逃跑似地离开了。

  我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在地板坐下。汐看着我,微笑道:

  「彩花是好孩子呢。」

  「她平常嘴巴坏得很哩。不过很伶俐就是了。」

  「真好。兄妹感情这么好……」

  汐打从心底羡慕似地说着。

  心脏瞬间揪了一下。那句话中的感情极为真切。虽然之前就发现了,不过汐和小操,这对兄妹——不,现在该说姊妹吧,总之,他们两人的关系似乎一直没有改善。但那是我无能为力的问题,所以我故意不深入多问。

  家庭是离个人最近的圣域,区区外人不能随意进入那个与社会隔绝的空间里。更何况我只是个高中生,没资格对汐的家庭关系指指点点。

  因此,现在的我能为汐做的,就是珍惜与他相处的时间。

  「下次找彩花一起玩吧。三个人的话,不管打电动或干嘛都更热闹。」

  「好啊好啊。」

  汐的声音很愉快。

  既然彩花已经打过招呼了,就来看电影吧。

  我操作遥控器,开始播放电影。趁着跑制片公司的片头影片时,打开洋芋片的包装,把开口拉大到随时可以伸手拿的状态。

  电影平淡地开始了。

  那是生活在辽阔大自然中的普通人们的故事。没有花俏的动作场面,也没有令人捏一把冷汗的惊悚剧情。但是角色刻画得很细腻,使人在不知不觉中被剧情吸引。

  看来是挑对片了。

  我和汐时不时地吃着洋芋片,专心看着电影。

  故事进行到大约一半时。

  萤幕中的男女,气氛变得很好。

  这、这是……

  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果不其然,两人脱下衣服,极为自然地缠绵起来。平常逛YouTube时见不到的场面,占据了整个萤幕。

  货真假实的床戏。

  唔哇,这可不妙啊……等一下……唔哇——!

  我的脸开始发热。完全没有眼睛吃冰淇淋的爽快感,只觉得踩到陷阱。假如全家一起看电视上的电影时,画面中出现床戏,气氛一定会很尴尬吧。就是那种感觉。

  快点结束快点结束。我在心里祈祷,战战兢兢地偷看汐的反应——在心中一凛。

  汐没有脸红,也不显得尴尬。不只如此,他甚至露出索然无趣的表情。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眼神很冰冷,似乎对这场面很厌烦。

  他是这样的反应啊。我在心中默默感到惊讶。感觉真不可思议。总觉得自己似乎稍微窥见了汐的本质。

  就在这时,光芒回到汐的眼中。我把视线移回萤幕,床戏已经演完了。我专心看着影片,以免被汐发现我偷看他的事。

  在那之后,剧情进入高潮。主角毅然面对长年有过节的对象,克服了过去的心理创伤。故事结束,开始跑起片尾名单。

  「看了部好片呢。」

  「是啊。」

  汐满意地点头。虽然中间时因床戏而稍微分心,不过我也对电影的内容感到满意。

  「女孩保护羊的那一幕,拍得很好呢——」

  汐愉快地聊起感想。床戏时露出的冰冷无趣的表情,似乎不曾存在过。我也挤出一些感想,可是,那时的汐的侧脸,比电影中的任何场面都令我印象深刻。

  ——我果然和汐不一样。

  我悄悄地这么想,再次体认到自己与汐之间的鸿沟有多深。话虽这么说,但我并不因此觉得疏远,反而因「就是这么回事呢」,而有种豁然开朗的清爽感。

  就在我与汐闲聊时,六点的钟声响起。

  「啊,已经这么晚了。」

  汐收好东西起身,想把托盘与杯子拿到楼下。「我收就好。」我说着,送他到门口。

  「你明天也会过来吗?」

  「明天不会。我要去咨商。」

  对了,从七月开始,汐会定期去做咨商。不是因为有什么特别烦恼的问题,是基于他的继母雪姨的建议而去的。

  「这样啊,那下次见面就是后天了。」

  「是啊。」

  汐在门口穿上运动鞋,转头看我。

  「再见。」

  「嗯,再见。」

  汐离开了我家。

  后天是返校日。除了汐,还能见到星原。我有些期待,但是又担心星原仍然在意接吻的事。除此之外,单纯到校不上课,又让人觉得特地去一趟很烦。

  我按捺下各种思绪,走回自己房间。

  ✽

  我骑在久违三个礼拜的田间小路上。

  放眼望去,地面像是铺着厚厚的翠绿色地毯似的。得到充分的阳光滋养的稻叶长得很健壮,不小心摸到的话,似乎会被割伤。

  虽然早就知道了,不过今天也一样酷热。一想到教室里没有冷气,我就觉得很忧郁。

  来到椿冈高中附近,学生也变多了。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样,显得懒洋洋的。我混在那些学生中,进入校门,把脚踏车放在停车场。

  「早。」「哦——好久不见。」「你晒黑了?」「我暑假作业一个字也没写哩。」「嗨~」

  学生们的寒暄与说笑声传入耳中。我穿过人群,来到鞋柜区,见到栗子色的头发。绑在左右两侧的马尾,如小狗的尾巴般摇晃不已。

  是星原夏希。

  她正在换穿室内鞋。在这里无视她的话就太冷淡了,「早。」我以豁出去的心情地向她打招呼。

  星原朝我转过头,脸上略带惊讶之色,很快地挂起笑容。

  「早!好久不……其实没有呢。上次才在图书馆见过而已。」

  「是啊。」

  我换上室内鞋,与星原一起前往教室。

  许多学生在走廊上与我们错身而过。第一节是全校集合,大部分学生都开始往体育馆移动了。也许该走快一点。虽然我这么想,但还是配合星原的脚步前进。

  「纸木同学。」

  星原有些拘谨地开口。我转头看她。

  「在那之后,你有和小汐联络吗?」

  在那之后,指的是休业式那天吧。这么说来,我还没告诉她汐来我家的事。

  「与其说联络,应该说他常常来我家吧。」

  「咦?是这样吗!?」

  星原停下脚步,露出极为惊讶的表情。

  啊!我差点在停下脚步时叫出声音。这件事说不定不说比较好,因为星原可能会觉得被排除在外了。

  「没有啦。虽然说来我家,不过也没特别做什么,只是懒懒散散地打发时间而已……所以才没有找你哦。」

  「打发时间,具体而言是做些什么呢……?」

  咦?重点在那里吗?我有些疑惑,但还是照实回答:

  「就是写写作业,或看看电影……之类的。」

  「这样啊。」

  星原含糊地应声。眼神似乎有点狼狈。

  看样子,似乎该说明得更清楚才好。可是该从哪边说起呢……我正在烦恼时,「嗯!」星原突然用力点头。

  「既然你们感情很好,那我就放心了。」

  她露出稳重的笑容,接受了我的话。不过我有种误会变得更严重的感觉。果然还是该说清楚才对。我正想开口——

  「早。」

  身后传来寒暄的声音。

  我与星原同时回头。

  汐站在我们身后,灰色的眼睛交互看着我与星原。虽然表情很平静,可是紧握着书包肩带的手,透露了他的紧张。说不定他一直在找和我们说话的时机。

  「小、小汐。早。」

  星原的语气有点僵硬。

  几拍之后,「早。」我也回应道。双方自然而然地找不到话题接话。

  ——好尴尬。

  我想,包含我在内,三个人都有这种感觉。如果只有我和汐两人倒还好。但是加上星原,就很难自在得起来。

  一旦陷入沉默,就无法不感受到周围的视线。往来于走廊的学生们,都偷偷瞧着我们。

  「总、总之,先去教室吧。」

  继续僵在这里,只会更引人注目。再说,全校集合的时间也快到了。

  汐和星原都同意我的话,三个人一起往教室前进。尽管如此,沉重的氛围仍然驱之不散。

  ✽

  集会进行得很快,应该是为了预防中暑吧。校长在三分钟内结束致辞,司仪迅速地发表各社团的活动成绩,不到一个小时就散会了。

  「唷,纸木。」

  「嗯。」

  离开体育馆,回教室的途中,莲见和我走在一起。自从休业式后,我们就没见过面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表情慵懒,没有霸气。

  莲见边走边打量着我,发现什么似地皱眉。

  「你暑假时一直窝在家里对吧?」

  「唔哇,你怎么知道?真恐怖……」

  「因为你完全没有变黑。」

  我交互看着自己与莲见的手臂。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莲见比我黑了不少。他是桌球社的社员,即使放暑假,还是得骑脚踏车到学校练习。

  虽然晒黑不等于优秀,但我还是冒出了奇怪的竞争意识。

  「我先声明,我可不是天天窝在家里哦。我有去图书馆或租片子。」

  「那不算有出门啦。」

  「啥——?不然你呢?啊,去社团不算。」

  把社团练习算在「出门」里的话,我就没有胜算了。想到这里,我追加了条件。

  「我有和社团的朋友去烤肉,也有去祭典玩。」

  「哦,这样啊……」

  知道莲见和一般人没两样地享受暑假之乐,我有点消沉。其实我早就发现了,虽然莲见的存在感不强,不过他的高中生活比我充实多了。

  「你干嘛消沉啊?」

  「因为你过得比我充实嘛……」

  「嫉妒了?」

  「不要说出来啦。这样我就更悲惨了。」

  总觉得两腿变沉重了,连上楼都很辛苦。

  「比起一直窝在家,出门玩乐才等于充实,这种区分法太笼统了。」

  「咦,是这样吗?」

  「只是享受的方式不同而已。在家看书或看电影,也算过得很充实,不是吗?」

  「这……也对。」

  应该说,本来就该这样。我觉得有点难为情,像自己的偏见被指出似的。不过有反省才有进步,在错误中学习也是很重要的事。

  我们抵达二年A班的教室。

  过了一会儿,伊予老师也走进教室。她穿着白衬衫与合身的长裤,袖子卷到手肘。走路时,绑在脑后的马尾摇晃不已。

  伊予老师带着一叠影印纸,站在讲桌前拍手喊道:

  「好了——大家快点回位子上吧。」

  学生们不再聊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伊予老师以眼神扫视同学们的脸,笑了起来。

  「很好,没有人缺席!木田变得很黑呢。歌岛,你又长高了?啊,汐的头发也稍微变长了!看到大家都有成长,我觉得很高兴哦。」

  伊予老师以发表感想代替点名。居然有办法针对每个人说不同的感想,我觉得很佩服。轮到我时……

  「纸木……没什么变呢!」

  我得到一段听了也开心不起来的感想。不过确实是这样。

  漫长的点名结束后,伊予老师把影印纸发给坐在最前排的学生,让他们把纸往后传。

  「大家都知道,十月有文化祭。虽然离文化祭还有两个月,可是不趁现在开始准备的话,到时候会来不及的。所以我们今天要选出班上的文化祭执行委员,以及讨论文化祭时要做什么。」

  我看着传到手中的影印纸。

  纸上印有「希望举办什么活动」的空格,下方列出咖啡厅或话剧等常见的活动作为参考。

  「虽然会以统计的结果为主,不过最终决定权还是在学校这边。如果每班都想做乐团表演,就不是文化祭,而是音乐祭了。题材稍微重复没关系,基本上还是会以你们想做的为主。」

  伊予老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从现在开始,给你们十分钟思考。可以和其他人讨论,不过要快点决定哦。好,开始!」

  老师一说完,教室里立刻变得热闹无比。

  「你想做什么?」「最好是轻松的。」「咖啡厅好了,穿女仆装的那种。」「卖可丽饼怎么样?」「我很会做章鱼烧哦。」「我想弹吉他!」

  大家纷纷说出自己的想法,看来每个人想做的事都不一样。

  一年级时,我待的班级是卖炒面。由于我只有帮忙制作招牌而已,等于几乎没有做事。今年不知道会如何。

  应该和去年一样吧。

  反正一定是做幕后工作,不如选做起来轻松的。既然如此,就选不需要做太多事前准备的餐饮类吧。热狗煎起来应该很简单。好,就这个吧。

  我花了不到一分钟,就把回答写在纸上。大多数人似乎还没决定好要写什么,星原露出「唉~要做什么才好?」的表情,与椎名交换想法。她们感情很好,座位又很近,下课时经常可以看到两人在聊天的场面。

  十分钟后,「时间到——」伊予老师出声。坐在后方的学生开始把影印纸往前传。

  「之后就由老师们规划了。就算决定的内容和自己想要的不一样,也别抱怨哦?」

  她一面整理影印纸,继续说下去:

  「接下来要选出文化祭的执行委员。先问一下,有没有人自愿呢?」

  原本吵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伊予老师苦笑。

  「没有人吗~不过今天得决定人选才行。如果没有人自愿,就由老师决定了哦。这样好吗?」

  同学们议论纷纷。

  谁都不想自告奋勇。因为执行委员是很麻烦的差事。椿冈高中的文化祭一直小有规模,准备起来相对累人。

  执行委员是由二、三年级担任,所以目前没人有过具体的经验。可是每个人都看过去年学长姊们在校园内忙碌奔波的身影,知道那不是能以半调子的心情参加的工作。特别是本来就有参加社团的人,或有在打工的人,更是要慎重考虑。

  班上的气氛变得有点紧张。到处都有「你来做啦」之类的声音,同时也附带着「不要」「麻烦死了」「不然你来做啊」等等的回应。到头来,还是没有人自愿报名。

  「没人自愿吗——?真没办法,那就由老师……」

  伊予老师的话只说了一半。

  她与班上同学的视线,聚集在一只朝天举起的手上。举手的人物,令人感到意外。

  「夏希,你想做吗?」

  伊予老师加以确认地发问,星原放下手,有点没信心地笑着。

  「呃,因为没有人想做,所以我想挑战看看……」

  「哦——很可靠呢!那就是你了!」

  加油!我们会帮你打气的!女生们鼓励着星原。「谢谢~」星原腼腆地道谢。

  真稀奇。我心想。就我所知,星原不是那种走在最前方,发挥领导能力的类型。但也不能因此断定她不适合。星原有很多朋友,很有人缘,就算稍微出错,周围的人应该都会伸手帮忙。

  「那就剩男生了呢——有没有人想做呢?」

  伊予老师发问,班上再次吵闹起来。

  「既然星原想当,我也报名好了」的想法闪过我脑中,但是又立刻消失。如果我在这种时候举手,很有可能被怀疑「那家伙对星原有意思吧?」再说,我也不擅长走在前方领导人。

  就在我决定保持观察者模式时,汐不知为何往我这边看来。我们一对上视线,他就朝我扬了扬下巴,似乎是要我举手报名。

  咦?我差点发出声音,反射性地摇头。「我做不到啦!」如此强调。虽然很高兴汐想撮合我和星原,可是我没有信心能做好执行委员的工作。

  我的意思似乎有正确地传达给对方,只见汐皱起眉头,将头转回前方。他从口袋拿出手机,在桌子底下操作起来。

  嗡——几秒后,我口袋中的手机发出震动。

  不会吧?我心想,拿出手机一看,果然是汐传来的讯息。

  『想接近夏希的话,还是报名比较好哦。』

  我动摇了。

  到底该不该报名?成为执行委员的话,说不定能解开星原的误会,不只如此,甚至有机会和星原增进感情。可是我怕被其他人投以好奇或怀疑的视线,而且那样一来,会变得很忙。没错。成为执行委员的话,一定会变得很忙,会有做不完的事,每天在学校留到很晚。那样一来,就没办法三个人一起回家了。就算能接近星原,和汐相处的时间也会因此变少。

  ……嗯?

  这是在星原或汐之间二选一的问题吗?

  不对。当然不是。仔细想想,执行委员确实很忙,但也不可能每天在学校留到很晚才回家。因为一定有同时参加社团又担任执行委员的人。所以,就算我成为执行委员,应该也不会和现在差太多……

  想到这里,我发现一件事。

  我有不该担任执行委员的理由吗?

  担心变忙、担心他人的目光,都只是害怕风险而找的理由而已。既然我喜欢星原,就该只为自己想。否则是没有机会的。

  决定了。

  我不再迷惘,缓缓举手。

  「我、我想报名。」

  声音小到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班上同学一齐朝我看来。我果然很不习惯受到注目,总觉得浑身发痒,忍不住露出卑微的笑容。「很好!」至于伊予老师则很开心。

  「就是该这样!那男生就决定是纸木了!之后要做什么时我会再找你们的,开学后要加油哦~!」

  已经无法回头了。不过这么做应该是对的。成为执行委员的话,就能常和星原说话,有机会化解原本尴尬的关系。只能这么希望了。

  不论如何,返校日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伊予老师简短地道别后,宣布:「放学!」

  同学们纷纷松懈下来。我起身将书包挂在肩上。星原与汐似乎在说什么,几秒后,星原朝我走来。

  我心中涌起期待。是基于执行委员的身分,来和我打招呼的吗?还是找我一起回家呢?我有种等待饲主的小狗般的心情。「对不起。」可是与料想中的不同,星原面带歉色地开口:

  「其实今天,我已经约好要和其他人一起回去了……」

  我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而且,正因为我有所期待,所以打击更大。

  「是、是这样啊。我知道了。」

  「对了,执行委员的事,我们一起加油吧。再见。」

  「嗯……再见。」

  星原转过身,在桌子之间穿梭,与其他女生会合。一群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我垂头叹气。

  虽然不是非和星原一起回去不可,但「她是不是想和我保持距离?」的感觉令我难受。也许这只是我想太多,可是负面的想法压迫在胸口,使我的情绪愈来愈低落。

  「……你还好吗?」

  汐来到我身边,担心地发问。我的消沉似乎表现在脸上了。

  「没事。谢谢你的讯息。我觉得幸好有报名执行委员。」

  「虽然有点多管闲事……但这是和夏希拉近距离的好机会。」

  「是啊。虽然不知道能不能顺利。」

  「一定能顺利的。」

  汐温柔地微笑。

  我也以笑容作为回应,和汐一起走出教室。

  ✽

  阳光太过毒辣,我和汐没讲太多话,高速骑着脚踏车。回过神时,已经来到岔路口,所以我们直接分头回家。

  回到家,我打开门,穿过冒着热气的走廊,拉开领带,把制服和袜子丢进洗衣机里。接着来到厨房喝麦茶,煮素面当午餐。

  「……没味道。」

  我吸着面条,喃喃自语。早知道就该切点葱或紫苏当配料。

  吃完面,我把碗盘泡在流理台,回自己房间。

  我调低冷气温度,躺在床上,大大打了个呵欠。也许因为刚吃饱吧,一躺下来,就变得很想睡。

  今天汐不会来我家。我合上眼皮,缓缓放开意识。

  手机的震动声把我从睡眠的深谷拉回。

  我微微睁眼,偏西的阳光射入窗口。现在几点了?由于冷气温度设定得很低,我觉得有点冷,把脚尖塞进被子里。

  是说,得接电话才行。

  我努力挺起灌了铅般的身体,揉着睁不太开的眼睛,从枕头旁拿起手机。

  「喂……」

  『啊,咲马,你现在能讲电话吗?』

  穿透昏沉脑袋的低沉声音。是汐。保险起见,我看了一下萤幕上的名字。确实是汐。

  「哦、嗯。可以。」

  『你在睡觉?』

  「是啊。你居然知道。」

  『因为声音听起来很想睡。对不起,吵到你睡午觉。』

  「没什么啦。是在这种时间睡午觉的我不好。有什么事吗?」

  汐从来没有主动打电话给我过。在这之前,他都是传讯息和我联络。

  『你后天有事吗?』

  「没。没什么特别的事。」

  『其实我在想,要不要约夏希,三个人一起出去玩。』

  「哦,星原……咦?星原?三个人,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当然是你啊。从这段对话听来,还能有别人吗……你睡呆了?』

  「不……我现在已经醒了。」

  三个人一起出去玩。总算出现了带有暑假感的活动,令人雀跃不已……应该是这样的场面,但我只觉得困惑。

  「怎么这么突然?」

  汐顿了一下,回答:

  『因为你和夏希看起来有点生疏。对你来说,那样应该不是好现象,而且我也希望你们能和以前一样普通地说话。说起来,害你们变尴尬的原因是我……』

  先不管是好是坏,汐做的事,确实严重影响了我和星原。虽然我不打算怪罪汐,不过这是事实。

  『……我多管闲事了吗?』

  「没有没有没那回事。我们去玩吧,看是要爬山还是去海边我都可以。」

  『是吗?那就好。』

  汐的声音多了几分安心。

  「那后天要去哪玩?」

  『我就是来和你讨论这部分的。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想去的地方……」

  对我来说,去哪都可以。就像刚才说的,要爬山或去海边我都无所谓。但既然有汐和星原在,就得慎重考虑地点了。

  海边的难度似乎很高。虽然海水浴场可说是夏天的代名词,但总觉得只能和感情够好的朋友一起去。是因为得穿泳装吗?

  泳装……老实说,我很想知道星原会穿什么样的泳装。不过面对穿泳装的星原,我一定会紧张到不行。那么汐的泳装呢?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换上泳装,但他的腰细到令人担心,仔细挑的话说不定有适合的……

  『想好了吗?』

  「还没。我在烦恼泳装……」

  『泳、泳装!?』

  糟了!不小心把奇怪的想像说出来了。

  「没有啦,我不是认真的。我只是有点在意而已,你不用在意,忘了刚才的话吧。」

  『好、好……?』

  我含糊带过。总之不考虑去海边。就各方面而言,对现在的我来说都太刺激了。

  「呃,那你呢?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特别想去的……啊,不过室内比较好。因为户外很热,而且夏希也不擅长运动。挑可以在室内游玩活动的设施,她应该会比较开心。』

  「原来如此。」

  那么就把范围缩小到室内吧。

  去哪好呢?看电影?打保龄球?唱歌?感觉都很普通呢。既然是暑假,我不想去平常放学后就能去玩的场所,想去远一点的地方。

  这样的话……

  「啊!」

  我灵光一闪,有种拼图的零片完全对上的感觉。

  「隔壁市的水族馆,你觉得怎么样?」

  几个月前,我在报纸上瞄到水族馆全面翻新的新闻。那时虽然有点想去,可是没有能约的朋友,于是作罢。

  『啊,好像不错哦。听说有很多人去。』

  「是啊。水族馆里很凉爽,也没必要活动身体。而且我还满喜欢看鱼游泳的。」

  『哦,听起来很适合呢。那就去水族馆吧。我今晚再问问夏希。』

  「谢了。」

  『详细的部分决定后,再跟你联络。』

  好。我说完,结束通话。

  我躺回床上。有多少年没去过水族馆了?真是期待。希望星原肯来——虽然误会还没解开,让人有点不安就是了。

  算了,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吃饭了!」彩花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已经是晚餐时间了。我关掉冷气,起身下楼。

  ✽

  两天后,我站在椿冈车站的闸门前。

  时间是九点五十分。由于已经过了通勤的尖峰时间,车站里只有零星的行人。虽然在建筑物里晒不到阳光,但还是很热。从车站里向外望去,阳光强烈到彷佛连空气都发白了。

  我看了看手机,快到集合时间了。我张望四周,一名戴着报童帽的人物朝这边走来。

  那人穿着有缎带的白衬衫与细腰裙。身上的氛围与其他人明显不同。在这种乡下都市里,可爱到令人觉得不自然的人物,就是汐。由于他把帽檐压得很低,所以我没有立刻发现是他。

  汐停在我前方,稍微提起帽檐。

  「对不起,等很久吗?」

  「没有。我也刚到。」

  我一面回答,一面打量着汐的服装。与学校制服或来我家时的服装不同,是非常……像女孩子的打扮。因为完全感觉不到别扭的地方,所以比起「好可爱」的感想,我的第一个感想是惊讶。

  「真好看……我差点认不出是谁了。」

  「是、是这样吗?」

  汐有点没自信地缩着肩膀,揪着裙子。

  「我本来想穿得更轻便点的,可是雪姨一直要我穿这成这样……会、会不会很奇怪?我觉得有点太可爱了……」

  「不会哦。假如有人说不好看,他才该去挂眼科。」

  我说完,觉得这话有点耍帅,难为情了起来。汐的打扮太过可爱,再加上很久没和朋友出门玩,说不定是因此,我的情绪才会无意识地高昂吧。

  「是吗?这样子好看吗……」

  汐细细品尝似地说着,忽然别过头,似乎是在害羞。

  很女孩子的反应呢。我心想。

  如果是以前的我,应该会因汐的身体与内在的落差而难受吧。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能由衷地赞美汐的打扮。自己的观念能有这样的转变,我有点开心。

  「今天天气很好呢。是说既然是去水族馆,天气好不好都没关系就是了。」

  汐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把头转回来。

  「晴天当然还是比下雨好。不过这么热,还是有点受不了。」

  我说着,发现汐的脸上连一滴汗水都没有。

  「家人开车送你来的?」

  「?不,我是骑脚踏车来的。」

  「可是你完全没有流汗呢。」

  哦,汐明白了我的意思。

  「因为我在身上贴了凉感贴。我讨厌流汗。」

  「哦——我完全没发现。是说凉感贴不是用来贴额头的吗?」

  「也有贴在身上用的。比如脖子后面。你看。」

  汐说着,撩起后发,让我看后颈。被领子遮住的部分确实贴着凉感贴。原来如此,这么做似乎真的能变凉呢。下次我也试试。

  ……虽然完全无关,不过汐的后颈很漂亮呢……

  肌肤白皙,细致又有光泽,也许有特地修剪吧,发际整齐又干净。除了止汗剂之外,还微微混着洗发精的甜香。

  就在我看呆时,嗡——手机的震动声响起,使我吓了一跳。虽然我不是抱着邪念看汐的,但还是觉得紧张。

  汐从裙子口袋拿出手机。

  「喂……嗯,我现在和咲马在闸门……好。」

  汐按掉通话键朝我看来。

  「夏希说她快到了。」

  「哦、哦。」

  声音不由自主地飘高。你到底在动摇什么啊?

  冷静点。我如此告诉自己。汐指着闸门。

  「差不多该进去了。」

  「嗯。」

  星原会搭电车到椿冈站,在月台与我们会合,再一起转车。

  我们先到售票机买票。我把千圆钞送进售票机时,汐在旁边储值IC卡。准备好后,我们进入闸门。

  与星原会合后,我们将会搭电车前往离水族馆最近的车站。由于下车后还要走一小段路,所以抵达水族馆时,应该快中午了。

  我在脑中大略地计算时间,汐以手肘碰了碰我。来了。汐说着,看向另一边的月台。

  我也跟着看了过去,见到朝这边走来的星原。她穿着素色的上衣与裤裙,小小的斜背包随着步伐晃动。发现我们后,星原笑了起来,低调地朝我们挥手。

  你是天使吗?我心想,按捺着忍不住想上扬的嘴角,缓慢地挥手。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纸木同学——小汐!?」

  发现我身边的人是汐,星原瞪大眼睛。

  「不会吧!怎么这么可爱!适合到吓我一跳呢!」

  「谢谢。你的衣服也很可爱哦。」

  「才没有呢。和你比的话差多了。」

  「不会,很好看哦。」

  「咦~是吗?」

  星原腼腆地搔头。每个动作都这么可爱……我正想着,星原与我对上目光。她转身对着我,摆姿势似地将身体微微斜向一旁。

  「唉嘿嘿,好看吗?」

  过于眩目的存在,使我感到神圣。

  「……您、您真的非常好看。」

  「为什么用敬语啊!」

  哈哈,星原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我觉得很难为情。

  星原笑了一阵子,「啊!」想起什么似地叫了一声。

  「下一班车快出发了,得快一点。」

  说完,她快步走了起来。我和汐跟着她前进。

  气氛比想像中的融洽。我本来已经做好场面会很尴尬的觉悟了,不过目前完全没有那种感觉。汐应该也觉得很意外吧。说起来,他之所以会提议出门玩,就是想化解我和星原之间的疙瘩。

  说不定,那疙瘩只是我和汐多虑了。想到这里,我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起来,同时,胸口也涌上一股难以形容的喜悦。

  今天就别想那些麻烦的事,放开玩吧。

  电车门要关了——我们在广播声中冲进电车里。车厢内的冷气很凉爽,乘客不多,大多是一家人或国中生。

  咻——电车门发出消气般的声音后关上,电车开始前进。由于我们过两站后要转乘快速列车,所以并不坐下,而是站在车厢的连结部位附近。

  星原「唉唉」地发问:

  「这些衣服是你自己选的吗?」

  「雪姨选了很多衣服给我……我再从其中挑出觉得适合自己穿的。」

  「哦~很有品味呢!看起来就像模特儿……啊,对了!」

  星原想到什么好点子似的,兴冲冲地把自己手机按在胸口。

  「我可以拍照吗?」

  果然。我心想。看汐穿成这样,当然会想拍照留念了。不过汐似乎完全没想到会被这么要求,露出极为惊讶的表情。他视线游移,扭着身体回答:

  「嗯,如果只拍几张的话……」

  「哇——谢谢!我要拍了!」

  啪嚓!星原按下快门,斜斜地拍下汐的站姿。虽然汐的表情有点紧张,但还是美得像幅画。

  「哦~很赞哦。这样的话就想再拍张拿下帽子的版本……」

  星原以贪心的眼神看着汐。

  「好吧……」汐不情不愿地拿下帽子。

  头发在拿下帽子的瞬间轻扬,又立刻被重力拉下。汐轻轻甩头,绢般的发丝看起来闪闪发亮。

  好美啊。我心想。是与看到花朵或星空时相同的心情。

  「好棒!好有气势!」

  啪嚓啪嚓啪嚓。星原连按快门。「接下来看镜头」「用无聊的表情看窗外」开始做起各种要求。汐虽然有点不愿意,但还是半推半就地照做了。

  拍了十张左右的照片后,星原总算解除拍照模式。

  星原回顾着照片,满意地点头,对我说:

  「之后再把照片传给你哦。」

  「好。」

  星原笑容满面地盯着我看之后,把目光放回手机上。

  ——嗯?

  刚才的空档,是什么意思?

  说完「把照片传给你哦」之后,有大约一秒不自然的停顿。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保险起见,我以窗户代替镜子检查自己的脸,可是没发现早餐的渣渣或睡到乱翘的头发。

  ……是我想太多了吗?

  「……好像有很多人在看我们……」

  汐不安地说着。

  我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周围,几名乘客正打量着汐。「是外国人吗?」「是模特儿吧。」「脸好小哦~」几名国中生模样的女生们,压低声音讨论着,不过全被我们听见了。

  「因为刚才拍得太正大光明了嘛。」

  「感觉好丢脸……」

  汐再次把帽檐拉低。「要更有自信啦~」星原为他打气。

  电车离开椿冈车站后,过了两站。

  我们在第三站下车,改搭正停靠在月台旁的快速列车。车厢里的人比刚才那班电车多。由于接下来得花将近五十分钟,才能抵达目的地的车站,所以我们决定找地方坐下。

  我们在车厢中前进,找到一个面对面的四人座位。走在最前方的汐先坐进去,接着是我。我烦恼了一下,选择在汐的对面坐下。

  既然要把汐当女生看待,就该让星原坐他身边。再说,虽然我今天完全忘了这件事,不过星原对汐有好感。所以更该让星原坐在汐旁边。

  我是这么考虑的,但星原却僵住了。她嘴唇呈现「咦?」的形状,以目光来回看着我和汐。

  「夏希?」

  发现异常的汐发问,星原回神,苦笑地看着我。

  「真是的,纸木同学不该坐那边吧?」

  她以责备小孩子般的语气对我说。

  我困惑了。

  我本来以为,虽然有点犹豫,但星原还是会在汐旁边坐下。没想到会被她说「不该坐那边」。她不想和我或汐坐在一起吗?还是觉得坐在汐身边会难为情呢?

  或者。

  是在顾虑我呢?

  因为误会了我与汐的关系,所以想撮合我们吗?

  完全不懂。但现在还是别猜测她的想法比较好。如果问她原因,气氛说不定又会变尴尬。

  「也是。那我就坐这边吧。」

  我装成不小心搞错,改坐到汐的旁边。

  也许对星原的态度有什么想法吧,汐原本想开口说话。但是见星原坐下,他只好放弃似地抿紧嘴唇。

  匡当,匡当。电车开始前进。窗外的景色缓缓后退。

  「今天天气真好~水族馆有在表演海豚秀吗?」

  星原若无其事地和我们聊了起来。

  「我记得有。」汐回答。

  「要去看吗?」

  「唔——可是我不想被弄湿……」

  「坐在后面就没问题了。我想看海豚,还有虎鲸!」

  星原开心地说着,汐也以自然的态度和她说话。

  我有一种在远方眺望他们的错觉。两人的心情都切换得好快,彷佛从来没发生过任何事似的。不,说不定真的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只是我想太多而已。

  一直疑神疑鬼很累,于是我不再思考,也加入对话。

  「到了——!」

  星原站在目的地的水族馆前,用力高举双手欢呼。

  水族馆位在离车站徒步约十分钟的地点。门口设置了巨大的鲸鱼雕塑。这一带靠海,空气中微微带着潮水的气味。由于是暑假期间,客人不少,售票口前已经有好几公尺的人龙了。

  为了快点吹到冷气,我们也立刻上前排队。很快的,我们买完入场券,进入馆内。

  冰凉的空气包围身体。穿过大厅后,迎面而来的是被玻璃墙围绕的宽敞空间。

  「哇!好棒!」

  星原跑到水槽前,把脸凑近,开始看起悠游的鱼儿。

  她的额头几乎贴在玻璃上,我微笑着,与汐一起站在她身边。

  「哦——很壮观呢。」

  房间深处的巨大水槽中,有各式各样的鱼类。小型鲨鱼、聚集成球状的沙丁鱼、振翅翱翔般的魟鱼,以及其他叫不出名字的鱼,全都各自展现着令人眩目的生命力。

  「好赞……」

  星原专心地看起那些鱼。看来是挑对地点了,我感动地想着。

  我们正看着色彩鲜艳的鹦哥鱼时,一条大型鲔鱼从旁游过。速度快到令人担心会不会撞上其他鱼或玻璃。星原以目光追着鲔鱼,发出赞叹的声音。

  「鲔鱼啊。」

  她凝视着水槽开口。「嗯。」我以附和催她继续说下去。

  「不一直游泳的话,就无法呼吸呢。」

  「好像是呢。」

  「从出生起就必须一直游一直游,永远不能停下来。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唔。」

  我把自己想像成鲔鱼。

  「如果在海底发现什么在意的东西,可是不能停下来看清楚,感觉很不方便呢。」

  「真的。」

  星原表示同意。其实我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会被认真回应,使我有点内疚。

  「不过对鲔鱼来说,停不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说不定不会觉得不方便吧。」

  「看到其他鱼时,不会觉得羡慕吗?」

  「可能也有那样的鲔鱼吧。」

  「这样啊。」

  星原露出略带寂寥的神色。

  不是啊,为什么会聊成这样……我正如此心想时,突然听到肚子饿的「咕噜~」声。

  星原以死鱼眼看着我。

  「纸木同学……」

  「不、不是我哦……」

  「咦?」

  我与星原同时看向汐。

  汐看着水槽,满脸通红。很明显看得出来是谁的肚子在叫了。

  「……抱歉。」

  「我、我也觉得饿了!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

  星原连忙帮他缓颊。

  我看了看手机的时间,马上要中午了。

  「找个地方吃午餐吧。」

  我拿出收在口袋中的水族馆导览手册,看着馆内地图。我还没找到餐厅所在地,汐便已经说道:「我记得二楼有饮食区。」

  「那么就去那里吃吧。」

  星原的话,决定了用餐地点。

  我把手册收回口袋,三人一起前往餐饮区。

  吃了三明治与义大利面的我们,再次逛起水族馆。

  在淡水鱼区看热带鱼、在体验区摸海星……假如有所谓的「造访水族馆时的正确游玩方式」的教战手册,我们的玩法八成分毫不差吧。

  应该说,我们已经可以纯粹地乐在其中了。虽然来这里时在电车上发生的事,令人有点在意,不过现在我已经能普通地与星原说话了。当然,和汐也是。今天过得相当充实,足以填补什么事都没做的前半个暑假的空白。

  『——各位来宾,本日下午三点整,海洋剧场将举行海豚表演,欢迎大家前往欣赏。欣赏演出时,请注意——』

  我们正在休息区休息,广播传来充满活力的音乐与工作人员的通知。

  原本吃着从自动贩卖机买的冰棒的星原脸色大变。

  「糟糕!马上就要开始了!得快点过去才行!」

  她把还剩一半的冰塞进嘴里,把冰棒棍丢进旁边的垃圾桶,似乎很期待海豚表演。

  看海豚表演是我们事先决定好的行程。由于汐说「不想弄湿」,所以是以坐在后方为条件,让他答应的。

  我们前往位在室外的海洋剧场。

  外头的阳光还是一样毒辣又刺眼。走没几步,背上就开始冒汗。热成这样的话,还不如先淋一桶水再出来算了。

  抵达海洋剧场时,靠近池子的观众席已经坐满人了。不少人穿着斗篷状的雨衣。就算没开条件,我们也只能坐在后方。我和星原分别在汐的左右两旁坐下。

  我们坐下后不久,一名戴着耳麦的年轻女性,出现在前方的舞台。应该是训练师吧。

  「大家好——!谢谢大家在这么热的天气来看表演!首先请海豚和大家打个招呼!」

  海豚配合训练师的动作,将头探出水面。观众席上的孩子们欢呼起来。

  一旁的星原眼神闪闪发亮,汐也露出笑容。表演正式开始。

  海豚在池里高速游着,跳出水面,钻过训练师手中的呼啦圈。

  有多少年没看过海豚表演了呢?比起开心或有趣,我最先感受到的是怀念之情。

  是小学生时期吧,全家人一起去不同的水族馆看表演。妹妹彩花当时还小,对从没见过的海豚感到很害怕。那时候的彩花真可爱。现在反而是我怕彩花。

  我正怀念着往事,节目已经进行到互动时间了。

  「接下来是套圈圈,有没有人想和海豚玩呢——?」

  不少孩子兴奋地举手。训练师挑出四名孩子,邀他们前往舞台。似乎还有名额,「有没有大人想玩呢?」训练师发问。

  「我!」星原很有精神地举手。

  真的假的?我心想。

  「好哦!那就请这位大姊姊帮忙吧!」

  训练师朝我们这边看来。还真的被选上了。

  星原开心地起身,轻快地往下走,绕过池子,走上舞台。

  就算星原个子娇小,和小学生站在一起还是高出一个头左右,相当显眼。而且就算远看,都看得出她从全身散发的开心,似乎真的很想和海豚玩。看着她那模样,我心情也好了起来。

  训练师把圈圈交给星原与孩子,指示他们依序丢出圈圈。

  最后轮到星原。她高举圈圈,用力扔出。圈圈飞得比其他孩子丢出的更远,但海豚仍然精彩地在落水前,就以嘴(鼻子?)接住圈圈。

  星原开心地拍手。那高兴到快要跳起来的模样,使我浑身酥软。

  「看她那个样子,都快分不出谁才是小孩了。」

  「是啊……真羡慕夏希。」

  汐略带忧郁地说着。

  「难不成,你也想下去玩?」

  我发问。汐瞪大眼睛。

  「怎么可能。我不是那个意思……是其他的各种意思。」

  「哦……?」

  汐把视线放回舞台上,以泄气皮球般的表情看着星原。对很在乎旁人眼光的汐来说,说不

  定觉得能如此直接地表现出开心的星原很耀眼吧。

  「最后请大家和海豚握手!」

  训练师说着,海豚将头探出水面。

  海豚游到池畔,如举手般抬起胸鳍。星原与其他孩子战战兢兢又兴奋地碰触海豚的胸鳍。

  「谢谢大家!」训练师说完,请众人回到自己座位。

  星原心满意足地回来了。

  「好好玩~!我以后还想再来。」

  「辛苦了。」汐对星原说道。

  星原坐了下来,张合着握过海豚的手,像在回忆那份触感。

  「海豚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我好奇地发问,星原露出微妙的表情。

  「像光滑的橡胶……该怎么说……像茄子?」

  「茄子吗……」

  假如家里有茄子时,我也摸摸看吧。

  「——今天的海豚表演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训练师大声地宣布。海豚表演在观众的掌声中落幕。

  「咦?」星原讶异地发问:

  「虎鲸呢?」

  现在问未免太晚了。没有虎鲸啦。

  从海洋剧场回来后,我们又参观了企鹅区与水母区,来到海洋生物区。如画廊般排列的长方形水槽中,展示着乌贼或虾子等小型生物。

  星原在某个水槽前停步,我探头一看,见到许多从沙子中伸头缩缩头的小鳗鱼。是花园鳗。

  「花园鳗的日文名称为什么叫※狆鳗呢?」(译注:日文写成チンアナゴ。「チン」为一种原产于日本的小型犬,「アナゴ」则是糯鳗科的日文。)

  星原好奇地发问。

  我看着水槽旁的说明文。

  「呃——因为长得很像名叫狆的狗,所以得到这个名称。」

  「叫狆……的狗?有那种狗吗?」

  「唔……」

  我打开手机,以「狗 狆」搜寻图片,出现一种毛绒绒的小型犬。

  我向星原展示手机上的图片,与她一起比较水槽中的花园鳗与狗的照片。

  「不像嘛。」

  「一点也不像。」

  我笑了起来。星原也跟着笑了。

  我们看了一会儿花园鳗,再次前进。星原像孩子般开心,小跑步地般穿梭于水槽之间。

  我跟在星原身后走着。比起看鱼,观察星原更有趣。想到这里,我嘴角忍不住上扬。一旁的汐开口:

  「你刚才和夏希的感觉不错呢。」

  他以星原听不到的音量对我说。

  「是、是吗?因为总算能自然地说话了……」

  「看起来很像情侣哦。」

  「情……!」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

  「没有没有。我才配不上星原呢。」

  「是吗?可是我觉得你们很相配哦。」

  「这、这就不知道了。」

  明知是客套话,但我还是开心到必须努力让自己不露出诡异的笑容。

  「话说回来,你想和夏希交往对不对?」

  汐突然加以确认。

  「干、干嘛突然问这个?」

  「不想吗?」

  「没有,不是不想,不过……」

  「对吧?现在夏希的心情很好,我想你可以再积极一点哦。」

  「……比如说?」

  「要不要试着约她?例如看电影之类的。」

  「咦!」与我无缘的词汇闯入耳中,我忍不住叫出来。

  「不不不,那门槛太高了啦……」

  「没问题啦。我让你们独处一下,你趁机不着痕迹地约她。我想她应该不会拒绝。如果不行再用手机通知我,我会马上回来的。加油哦。」

  「咦?等、等一……」

  我还来不及阻止,汐已经走到星原身边,在她耳旁小声说话。星原有点困惑地点头后,汐便离开了。怎么自作主张起来了……

  星原朝我走来,露出伤脑筋的笑容。

  「小汐要我看着你,以免你走丢。」

  「那家伙……」

  太突然了。汐很少这么强硬。虽然我没有怪他的意思,但希望他能给我一点做心理准备的时间。

  「该怎么办?小汐说她要去买饮料,叫我们先走。」

  「……那就照汐的话做吧。」

  我们沿着动线慢慢走。

  一旦只剩两个人,话便变少了。三个人时明明能普通地相处,只剩我和星原时,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找不到话题。

  我们沉默地踏入珊瑚礁区。与其他展区相比,这里的灯光偏暗,可以见到不少貌似情侣的男女。不知名的焦虑涌上心头。

  ——得说点什么才行。

  我无视水槽中的鱼,拼命思考,但还是想不出可以聊的话题。就在这时,星原突然停下脚步,我差点撞上她。

  星原看着珊瑚礁模样的水槽。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鱼吗?我循着她的视线看去,见到身上有黄色鳞片,身体扁平的鱼。

  我见过这种鱼,而且知道名字。

  「是蝴蝶鱼啊。」

  星原惊讶地看着我,又转头看向水槽。

  「原来它叫这个名字啊。因为长得像蝴蝶吗?」

  「因为游泳的样子像蝴蝶。我以前看过的书里是这么写的。」

  「真是博学多闻。你果然看了很多书呢。」

  被星原称赞,我很开心,也不那么紧张了。我还真是单纯啊。

  「还有什么和鱼有关的小知识吗?」星原看着我发问。

  「唔,我想想……」

  我抬头看着水槽,回想书里的内容。

  「有一种鱼叫洄游鱼。」

  嗯嗯,星原点头。

  「那种鱼会为了找食物或繁殖,改变生活的地区。黑鲔鱼就是一种洄游鱼,活动的地点横跨整个太平洋。」

  「是会旅行的鱼呢。」

  「不过也有虽然不是洄游鱼,但是随着海流漂流到远方的鱼。像蝴蝶鱼就是……还有小丑鱼也是。这些鱼的游泳能力不强,几乎没办法适应新的海域,最后就会死掉。」

  「咦?会死吗?」

  「是啊。因为不耐寒,或是身体衰弱,被其他鱼吃掉。」

  「……好可怜哦。」

  星原以怜悯的眼神看着蝴蝶鱼。她哀悼似地沉默了一会儿,再次走了起来。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几乎都死了,表示也有没死的对吧?那些鱼怎么了呢?」

  「呃,应该会在新的海域住下,繁殖后代,最后适应新的环境吧。不过能活下来的鱼非常少,所以对鱼类来说,被海流带走,就像不幸的意外呢。」

  「是这样啊。」

  星原小声说着。

  在那之后,我们就没有说过话了。我侧眼窥视星原,她脸上似乎微带忧郁之色,步伐也稍微慢了下来。

  怎么了?我说了什么让她不开心的话吗?

  我惴惴不安地走着,来到珊瑚礁区的出口附近。既然已经无话可说,也差不多该叫汐回来了——

  「刚才那个话题。」

  星原停下脚步。

  「嗯。」我也停下脚步。

  「我想,除了被海流带走之外,应该也有以自己的意志,前往其他海域的鱼吧。例如在本来的场所过得不好,或是因为好奇……」

  「明明游泳能力不强?」

  「就算可能会死,还是想去其他地方。我想,一定有那样的鱼……我在说什么啊?突然说这些,好奇怪。」

  星原难为情地笑了起来。

  但我深受感动。星原的话虽然天真,可是我觉得那想法很美好。再说,也不能断定绝对不是那样。

  例如蒲公英的种子,会随风飞到远方。栖息地愈广,愈能减少绝种的危机。说不定蝴蝶鱼和小丑鱼也是基于同样的动机,才乘着海流到远方的。为了使物种更繁荣。

  想要有一番成就,就必须冒相对应的风险。

  重要的是选择。看是要追求稳定,或是追求发展。

  ——要不要试着约她?

  汐的话闪过我脑中。

  我决定放手一搏,乘上前往未知大海的海流。

  「那个——」「纸木同学。」

  我们同时开口。

  「啊,你先说吧。」星原客气地礼让我。可是话还没说出来就被打断的我,已经失去说出来的冲动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是你先说吧。」

  「我想说的不是什么大事啦……」

  「没关系啦,不用客气,真的没什么。」

  「是、是吗?那我就先说了。」

  嗯嗯~星原可爱地清了清嗓子。

  但她一直没有说下去。只是讲着「呃,没有啦,那个……」空泛的话,消耗时间。有那么难开口吗?我正想说点什么转移话题时,「我啊——」星原总算明确地开了口。

  「会帮你加油的。」

  「咦?」

  我傻住了。

  加油?我?为什么?

  「啊!我当然不会告诉其他人的!因为世人对这种事还不太能接受……但总有一天,大家会认同这种事的。到时候我会好好帮你们庆祝的。」

  「哦……」

  因为听不懂星原在说什么,我只能含糊地回应。至于星原,则像是从郁闷中解脱了似的,松了一口气。

  「呼——总算说出来了!不过我真的吓了一跳哦~你们可以早点告诉我啊。」

  「等、等一下。你在说什么?」

  「嗯?啊,对不起对不起。我这样太突然了。就是你和小汐的事啊。」

  我和汐的事——难道……

  「你们不是在交往吗?」

  名为理解的闪电击中我的脑门,把我脑中的问号全部炸飞。

  虽然我知道星原对我们有误会,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地说出来。

  「等一下、不对。不是的。我应该有说过,我和汐不是那样的关系。」

  「嗯。是啊,果然很难公开呢……」

  「不对。我们真的没有交往,是你误会了!」

  我用力强调。星原惊讶地缩了缩身体。

  不妙,可能吓到她了。我这样太激动了,得冷静下来才行。

  「……对不起,我不是在凶你。我只是想解开误会……」

  「误会……你们没在交往吗?」

  我不是一直这么说的吗——我把这句话吞了回去,用力点头。

  「没错。我们没有交往。」

  我断然否定。星原受伤似地皱眉,以怀疑的眼神看我。

  「既然没有交往,为什么要接吻呢……?」

  ——那是因为……

  这是非常合理的疑问。

  星原相信我们那个吻不是意外。

  为什么要接吻?我也想知道,可是我没有勇气问汐。总觉得发问的瞬间,某种重要的事物将会被破坏。而星原应该也一样——我本来是这么以为的,没想到星原并不逃避,而是正面追求真相。

  看着说不出话的我,星原露出失望的神色。

  「……这么不想说吗?」

  「不是——」

  「怎么了?」

  发问传入我耳中。我回头一看,汐正站在我身后。

  我胸口涌起复杂的感情。「总算回来了」与「居然在这种时候回来」两种心情交错在一起,就连是放心还是担心,都分辨不出来了。

  汐以困惑的眼神,交互看着我与星原,很明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星原以认真的表情看着汐。

  「纸木同学和小汐……没有在交往吗?」

  短短一句话,使汐明白一切。他微微睁大眼睛,表情逐渐忧郁。

  「原来是在说那个啊……」

  汐叹了口气,宛如在忍受疼痛似地咬着嘴唇。

  光是想起失恋的事,就够痛苦了吧。而且汐把那接吻看成极为严重的失态,不难想像这个问题会对他的心理造成多重的负担。

  「呃,星原。」

  见汐这么难受,我插嘴:

  「之前说过很多次了,我和汐没有交往。所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好吗?」

  我慎重地选择词汇,委婉表示我不想说明这件事。星原没有笨到不懂我的意思。

  「……!」

  星原挨骂似地垂下眼帘。从那反应看来,她也不是非打破沙锅问到底不可。如果是这样,她也许会改变心意,不再追问。

  正当星原战战兢兢地想开口时……

  「好吧,让我说清楚。」

  汐先开口了。

  他以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看着星原。

  「反正早晚都要说明的。」

  汐说完,安静地迈出步伐。是换地方说话的意思吧,我和星原默默跟在他身后。

  ——没问题吗?

  我在心里对汐发问。汐只是沉默地前进,从背影看不出任何感情。

  我瞥了一眼走在身旁的星原,她显得相当不安。抿着嘴唇,紧锁眉心,时不时盯着汐的背影,似乎想对汐说什么,但又放弃地垂眼。

  难以呼吸。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我知道为什么。不是任何人的错,是时间的问题。就像汐说的,早晚都要说明的。

  但……我还是希望能三个人继续快乐地参观水族馆。就算那只是逃避现实。

  我们来到餐饮区,中午来这里时,人潮还很多;不过四点的现在,已经没什么人了。我们什么都没点,直接来到后方的座位。即使就坐,仍然没有任何人说话。

  「咲马说的没错。」

  汐沉重地开口:

  「我们没有交往。因为我被咲马拒绝了。」

  咦?星原小声惊呼。

  对星原来说,这是非常重大又有冲击性的事实吧。但只有这件事,我不能主动说出来。就算星原会找我商量感情问题,我也不能把汐对我告白的事告诉她。

  「那么,那个吻是……」

  星原小心翼翼地发问。

  到头来,问题还是在那里。

  我和汐应该都把对彼此的心情整理好了才对,可是汐却亲了我。不论原因是什么,都很难说出来。我痛切地明白。

  胸口很痛。如果三个人能「一、二、三」地一起消除记忆,该有多好。但正因为做不到那种事,才必须说出真相,解开误会。不对,就算真的有消除记忆的方法,星原应该不会自愿忘记,在通往屋顶的楼梯见到的画面,最后仍然会变成现在的情况。

  「……鬼迷心窍、吧。」

  汐说完,周围充满紧张的气氛。

  我屏住呼吸,背上冷汗直流。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果然很没用,很想大叫……可是不能那么做,所以……」

  每句话、每个字,都像是用力挤出声音说的。呼吸变得愈来愈快,脸色开始发青,额头微微冒汗。

  「所以……我之所以,做那种事……」

  「等、等一下!」

  星原打断汐的话。

  汐睁大眼睛。我也一样。因为星原一脸快要哭出来了。

  「对不起……虽然是我问的,但是我已经不想知道答案了。因为你看起来很痛苦……所以,我也觉得很难过。」

  我能理解星原的难过。因为我也不忍心继续听下去。假如星原没有开口,说不定我会出声阻止汐。

  听星原这么说,汐面带歉色地抿着嘴唇。

  「我已经知道你们没有交往了。真的知道了。可是……」

  星原说到一半,抬眼看着汐,不再说下去。似乎在迷惘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几秒后,她慎重地发问:

  「你其实,还喜……」

  「我——!」

  我抬头时,汐已经打断星原的话了。而且音量大到足以传遍餐饮区,周围的客人全都看向我们。

  发现旁人的视线,汐内疚地缩了缩身体,微微摇头。

  「没有。绝对、没有。」

  「……说的也是。对不起。」

  星原不再追问,她道完歉,低头看着桌面。

  『你其实,还喜……』

  可以想像在那之后会接什么话。汐应该也猜得到,所以才会先出声打断星原的话。

  就如同汐说的,事实肯定不是星原想问的那样。我也只能如此相信。因为那是汐本身的问题,没有我介入的余地。

  星原缓缓起身。

  「该回去了。」

  半晌后,我与汐点头同意。

  我们离开了水族馆。

  虽然觉得可惜,可是现在已经没有继续游玩的心情了。而且大部分的展区都参观过了,现在回去的话,回到椿冈站时,应该差不多傍晚了吧。

  我们没有在其他地方逗留,直接前往车站。坐的位子和来时一样,我和汐坐在一起,星原坐在我们对面。一路上,星原都看着窗外景色发呆。

  忽地,我听到轻微的鼻息。汐靠着墙睡着了,露出毫无防备的睡脸。

  「睡得很熟呢。」

  星原轻声道。

  「是啊。他应该很累吧。」

  餐饮区的对话,应该相当消耗汐的精神。想像他的痛苦,我就觉得心痛。现在还是让他好好休息吧。

  星原看着汐的睡脸,悲伤地眯起眼睛。

  「早知道就不问那种事了……真是对不起小汐。」

  她垂眼看着自己的大腿,断断续续地说着。

  「虽然这么说,很像在找借口……不过我是真的想帮你们加油,没有让你们困扰的意思。」

  「……汐也知道哦。再说,早晚都得面对那件事才行,所以……你不必太在意。」

  这不是安慰,是我的真心话。但星原还是愁眉不展。

  我叹了口气,搔了搔颈侧。

  「其实是我不好。一直没把告白的事告诉你。」

  星原仍然低头看着下方,摇了摇头。

  「我能明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只是觉得很惊讶而已……既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无所谓了。」

  声音中,似乎带着与前后对话无关的释怀。

  在知道告白的事,以及接吻的原因后,星原对汐的感情会产生变化吗?或者仍然是「不知道喜不喜欢小汐」的状态呢?

  虽然我想加以确认,可是汐在场。就算他睡着了,这还是不适合问出来。

  汐仍然微微发出鼻息,肩膀随着呼吸,轻轻地上下起伏,表情相当安稳。

  ——鬼迷心窍、吧。

  我想起断断续续地那么说的汐,有种被秋风吹拂过般的悲伤。

  直到汐以女生身分上学的那天为止,我对汐一直抱着自卑感。对他的嫉妒,反过来说就是羡慕。换句话说,我一直憧憬着汐。所以,他刚才那种——有如开谢罪记者会般,脸上冒汗,萎缩着身体说明的模样,使我不忍卒睹。

  我不在乎汐以女生的身分生活。可是,我希望他能一直保持着高洁,不要为了我这种人心烦意乱。

  话说回来,汐究竟喜欢我的哪里?

  就算喜欢的是男性,也有其他比我更好的人。比我聪明,成绩和运动神经比我好,外表好看,个性也好——光是在椿冈高中里,就有很多那样的男性。可是汐却选了我。

  为什么?因为我们是童年玩伴?还是单纯因为相处的时间长,所以喜欢上我了呢?

  如果真是那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思绪很混乱,不知不觉中,我皱紧眉头。

  有朝一日,汐会告诉我,之所以选了我的原因吗?要说不感到好奇,就是在骗人了。但这件事已经是过去式,所以还是把这疑问收在心里深处吧。

  呼啊。星原轻轻打了个呵欠。只见她眼眶湿润,嘴唇不住扭动。

  「想睡就睡吧,等到了再叫你。」

  星原连忙按住自己的嘴。

  「没、没关系,我还很清醒。」

  虽然她嘴上那么说,不过眼神已经朦胧了。其实她很想睡吧。她之所以硬撑,是因为觉得愧疚吗?

  在那之后,尽管星原时不时揉眼或是打瞌睡,但仍然努力保持清醒。不过似乎快到极限了。

  「……不要逞强哦?」

  星原脸红了起来。只见她缩了缩肩膀,投降似地点头。

  「对不起,我果然很想睡……可以先睡一下吗?」

  「当然。」

  「谢谢了。晚安。」

  「晚安。」我说完,星原便闭上眼睛。

  鼻息增加为两道。我从口袋拿出手机打发时间。我打开萤幕,点进图片库,看起星原在来水族馆途中拍摄的汐照片。那是在水族馆吃午餐时,星原传给我的。

  在电车上用无聊的表情看窗外的侧脸,有种难为情的感觉。照片拍得很好。如果随便找间偶像经纪公司,把照片寄过去,说不定会被挖掘吧。但我当然不会做那种事,只会把照片留在资料夹里。

  我看向窗外,太阳已经西斜了。

  ✽

  三人一起去水族馆的几天后。

  我在开着冷气的房间里写暑假作业。本来以为把最棘手的数学解决后,剩下的科目就能轻松完成了。没想到进度不如预期,还是落到赶作业的下场。我痛恨起自己的漫无计画。

  我翻着世界史的参考资料,汐的身影进入视野边缘。他正靠在我床边,看着我之前推荐的小说。他已经一个星期没来我家,而且从水族馆回来后,就没再见过面了。

  汐的样子和之前没什么不同。虽然对话不多,但我们本来就不常聊天,所以没什么尴尬感,时间平稳地度过。

  我想这么认为。

  「休息一下。」

  我放下笔。

  汐安静地看着小说,偶尔轻轻叹气。是对小说的内容有什么感触吗?还是因为水族馆的事呢?说不定只是普通的呼气,是我想太多了。不论如何,我不打算深入追问。就算问了,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要是因此让他顾虑太多,反而对他不好意思。

  我如此心想时,汐打了个喷嚏。

  「会冷吗?」

  「啊……有一点。」

  我以摇控器调高温度。这房间的冷气已经有年纪了,温度调节功能很差。设定二十七度时很热,二十六度时又太冷。其实我也觉得有点冷。

  「你现在有贴凉感贴吗?」

  「没有。我进门之前就拿下来了。在冷气房里贴着会太冷。」

  我想像汐在我家门口拿下凉感贴的画面,感觉是很奇妙的光景。如果是汐,应该会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做吧。

  我站了起来。

  「我去倒茶。」

  汐在我身后附和。

  我离开房间,来到厨房,在茶壶里放入茶叶,压着热水瓶,在茶壶中加入热水后,把茶壶与茶杯放在托盘里,回到房间。

  我把茶壶和杯子放在桌上,汐合上书本,睁大眼睛。

  「热茶?你特地泡的?」

  「嗯。我偶尔会喝哦。虽然是夏天,不过在冷气房里会冷。还有,搭配雪见大福的话,会变得很好喝。」

  我说着,把茶倒入杯子里,把杯子交给汐。汐以双手接过杯子,缓缓喝了口茶,呼~地叹气。

  「真好喝。」

  我也喝起热茶,因冷气而发凉的身体暖和了不少。我突然想吃点咸的,如果有煎饼就好了,可惜家里没有库存。

  我们小口小口地喝着热茶。汐捧着茶杯,闭上眼睛……

  「你对我好,我会很难受呢。」

  汐不经意地这么说。

  我差点失手打翻茶水,全身发直,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这些话。

  汐茫然地看着杯底,回过神,猛地抬头,似乎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只见他的表情愈来愈狼狈,嘴唇困惑地发颤。

  「刚才说的不算。」

  说完,他再次明确地强调:

  「对不起。刚才那些话,希望你当成没听到。」

  汐极为认真地道歉。自己说出了严重的失言。他的表情是这么表示的。

  「嗯……嗯。我知道了。」

  老实说,我根本不可能忘掉。但现在只能这么回答。

  汐调整着呼吸,把杯子里的热茶一口气喝完。

  「喂,还很烫吧……」

  「没事。」

  他一定是在骗人。因为他眼角噙着泪水。该不会烫到舌头了吧?真担心……

  明知茶水很烫,为什么还要那么做呢?有什么自我惩罚的含意在内吗?如果真的是,希望他别再那么做了。

  我再次起身。

  「……我想喝点冰的。」

  我如此说道,汐内疚地皱眉,但我还是直接离开房间。对汐来说,这么做可能也会让他「难受」吧。然而我还是无法不做点什么。

  来到厨房,我打开冰箱,拿出装麦茶的宝特瓶。杯子应该不必另外拿吧,反正楼上有杯子了。

  我拿着宝特瓶转身,可是无法迈步。明明该早点回去的,双腿却如千斤般沉重。

  无法不做点什么。我确实那么想。可是同时,我也害怕与汐扯上关系。害怕因为自己考虑得太少,害汐受到伤害。

  我的那些自我满足与自以为是,说不定只会对汐造成困扰——想到这里,我就裹足不前。甚至开始觉得什么都不做,反而才是为汐着想。

  「马的。什么嘛……」

  啪。宝特瓶传来凹陷的声音。那是我下意识地用力捏瓶身的缘故。我以空着的手搔头,试图转换心情。

  就在这时,叮铃铃,风铃声响起。一阵风从纱窗灌入客厅。是湿气不多的干爽暖风。

  夏天就要结束了呢。我在心里轻声低喃,终于走回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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