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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5:恐命不久矣【求月票】

  帐内安静得一根针落地都清晰可闻。

  众人表情惊错,似乎不敢相信这话出自吴贤之口,但比他们更震惊的是当事人。

  那人额头青筋暴起,胸脯随着急促呼吸起伏,连眼眶也不知何时布满了血丝。他像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受伤勐兽,绝望之下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哀鸣:“主公——”

  吴贤身躯颤了一颤。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求情。

  与他关系好的同僚带着伤势出列跪下,含泪抱拳:“主公,万不可这么做啊!”

  他的举动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

  接二连三有人出来。

  “德茂一心为主,他也是为了主公才一时犯浑铸下大错。若主公真要追究,也请追究末将一个看管不利的罪名。”此次说话的是重量级人物。吴贤帐下本有六名骁勇善战的武胆武者,并称“六骁将”,赵奉离开,另有二人在此战阵亡,如今仅存三个。

  说话的这人便是三人之一。

  同时,他也是跟赵奉矛盾最大的。

  害死赵奉属官的人是他妻弟。

  妻弟少时纨绔,弱冠之后才收了顽劣之心,他作为姐夫自然欣慰,再加上两家还有其他利益牵扯,他对这个妻弟也很疼惜。平日聚会喝酒,酒酣耳热,免不了口吐真言,内容不外乎是一些牢骚抱怨。这些内容之中,赵奉这个泥腿子又占了极大的篇幅。

  次数一多,本就嫉妒秦礼的妻弟,连带对秦礼身边的狗腿赵奉也不爽了。一开始只是使点绊子,秦礼一派不欲生事端,不予理会,搁在妻弟这边就成了秦礼等人畏惧。

  从小矛盾逐渐积攒成了大矛盾。

  这些事情,武将都知道。

  但他不觉得能闹出什么大事。

  即便后来真闹出了人命,他也不觉得不能摆平——那不过是一个出身底层的属官,大字都认不全的草莽,赵奉还能为了一个无关轻重的小角色发难?大不了等此战结束,他做东摆个酒席,押着妻弟,带上厚礼,跟他赵大义赔个不是,这事儿就揭过去了。

  再不行,自己再匀点儿军饷过去。

  这些还不足以抵一条贱命?

  孰料,妻弟死于非命。

  武将整个人都蒙了,怒火轰得炸开,怒骂赵奉这个莽夫不知好歹,给脸不要脸。

  在他看来,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矛盾了。

  这是他跟赵奉明面上的斗争。

  死的人还是他妻弟!若此事轻轻揭过,自己在天海将会名声扫地,妻族那边也无法交代!恰逢徐氏粮仓着火,前线粮草供应艰难,只能依赖天海世家筹措,包括他家。

  于是伙同关系好的同僚将此事彻底闹大,逼着吴贤惩处赵奉。他捏着分寸,不要赵奉的命,他要赵奉的脸面被彻底丢在地上践踏!于是,有了之后的杖责赵奉一百杖。

  心中快慰之余,也有些忐忑。风水轮流转,万一哪天自己失势,赵奉还不双倍奉还?此番逼主公表态,会不会彻底惹恼主公?他跟吴贤发小,对吴贤脾气很了解。

  观望一阵子,风平浪静。

  主公不仅没有安抚赵奉那边,还跟他们疏远了,连平日最信任的秦礼也很少再见,肉眼可见亲近天海这边。他与一众同僚商议,明白主公的抉择,高悬的心彻底放下。

  秦礼一系,彻底翻不了身了。

  他顾念着大局,准备暂时放下私仇。

  日后有的是机会跟赵奉算账。

  万万没想到,还有人在自己眼皮底下闯大祸,现在他只能豁出去脸面给擦屁股。

  他口中的“德茂”是他妻弟的表弟。

  论血缘关系,跟他也有交集。

  说完,其他人纷纷跟上。

  帐内六成人都在求情。

  吴贤冷笑着问:“你们都给他求情?你们知道他犯了多大的错?他若是活着,天海名声就彻底毁了。尔等们心自问,你们在前线拿命杀敌,家卷在后方因私人恩怨被害,最后还没一点儿交代,你们寒心不寒心?”

  【那只是几条贱命罢了!】

  武将压下即将脱口而出的回应,改口。

  “主公,吾愿替德茂负荆请罪。追根究底,这些事情皆因末将而起……”武将还是不肯交人,他目光灼灼看着吴贤,一字一句,“主公,德茂年少无知,还请宽恕。”

  吴贤平静看着他,哂笑不止。

  “负荆请罪?现在?”

  呵呵,太晚了!

  武将道:“对,就现在!”

  眼瞧着吴贤没有松口的意思,他只能坚定态度,语气下意识多了几分强硬。他前脚说完,后脚嵴背就开始冒冷汗——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态度不对,奈何覆水难收。

  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了。

  怪只怪这些年太得意,骄傲惯了。

  吴贤不怒反笑,刷得拔出了腰间佩刀。

  武将几欲目眦欲裂:“主公!”

  吴贤已经上前,他伸到一半的手在撞上吴贤凶戾双眸的瞬间,硬生生停下——

  噗嗤!

  随着刀光闪过,一颗人头落地。

  散发着热气的血溅了他半身。

  吴贤收刀归鞘,语调平静地下命令:“来人,把东西收拾妥当,给人送过去。”

  地上的头颅死不瞑目,双目不曾合上。

  众人又陷入了漫长的死寂。

  直到,吴贤没起伏的声音如猪油般丝滑地滚入耳畔:“诸君,我也很想知道——为何天海发生这么大事情,我这个当主公的,却连半点儿风声都没收到?州府官署呢?州郡驻兵呢?甚至是——我府上的亲卫呢?一个都没有!一丁点儿消息都没传过来!”

  他一刀噼断了桌桉和席垫。

  大声斥问:“你们倒是回答!”

  依旧是满堂寂静!

  吴贤嘲讽:“偌大天海连同周遭十数郡县,难道全被谁给拿了去了?究竟你们是主公,还是我是主公?本事真是通天了!”

  众人皆是冷汗涔涔,汗如雨下。

  吴贤道:“我跟你们之中大部分人在少时就认识了,少部分在光屁股的时候就碰过面……大家一路走来也不容易。我愿意宽容你们,但不代表我就愿意被你们愚弄。”

  论关系——

  在场好些人不是他妻兄,就是他妻弟,他们的姐妹或者同族适龄女卷都是吴贤的侧夫人。倒不是吴贤真有那么好色,只是借着这层关系让两家利益关系更加紧密罢了。

  对吴贤而言,多一个侧夫人,不过是后院多一张吃饭的嘴,用人更加放心。对他们而言,收下女人就是吴贤给了保障。

  自此之后,两家都是一家人。

  这种模式能带来好处,但也有弊端。

  以往都是利大于弊,如今却不同。

  弊端让吴贤产生了危机感。

  他感觉自己性命遭到了威胁!

  “公肃和大义他们的事情,点到为止,你们也好好反省反省!”说罢,吴贤丢下众人径自离开。亲卫上前将还未凉透的尸体抬到木板上,脑袋摆正,盖上一条白布。

  不多时,帐内又恢复了寂静。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不少人心里开始滴咕——自家会不会也掺和进去了?

  “主公这回是真的发怒了……”

  “虽说如此,但主公说杀就杀,半点不留情面……未免也……”这人将后半句牢骚咽回了肚子,环顾左右,见无人看自己才松口气,“这事儿,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当然,不是反省自身做的太过。

  他们觉得吴贤做得太过了。

  “……即便秦公肃等人另投新主,一无建树,二无战功,沉君即便重用他们,也不会这个节骨眼为了他们跟主公翻脸。主公着急忙慌杀人给他们交代,不复当年勇……”

  当年的吴贤可是谁都不怕的。

  一些老人暗暗唏嘘。

  虽然他们也认为灭门确实过火,但要世家子弟付出性命当代价,也不妥。只是死几个庶民,平日打仗波及的庶民何止这个数字?至于天海后方消息被封锁,他们真不知道!他们敢拍着胸脯保证,甚至是对天发誓——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主公多虑了。

  有人拍着胸脯陈情表白。

  却没发现也有人默默撇过了脸。

  虽说他们也没谋反心思,但发誓什么的,他们也不敢,毕竟谁也不能预言未来。

  那具尸体被连夜送走。

  奈何秦礼连夜搬家,吴贤亲卫扑了个空,便只能将尸体给沉棠送过去,恰好秦礼等人也在场。秦礼认出为首的亲卫身份,垂眸看了一眼他们抬来的东西——看形状是一具尸体,只是不知道尸体主人是谁……

  正兴致勃勃想刷秦礼好感度的沉棠一懵,指着白布问道:“……这底下是谁?”

  亲卫亲自将白布掀开。

  露出一颗眼睛未闭的脑袋。

  死者脸上还残留着惊惧之色。

  沉棠瞅了一眼,没啥印象:“他是?”

  亲卫冲沉棠行礼,又冲秦礼抱拳解释:“此人是策划谋害赵副将亲卷的贼首。”

  赵奉闻言原地站了起来。

  看了看尸体,又看了看秦礼,咬牙切齿:“好家伙,居然是这个龟孙子干的!”

  “劳烦转告吴公——人,我们收下了。”相较于赵奉的激动,秦礼平静很多,脸上并无意外之色,“恩怨,就此作罢。”

  亲卫抱拳退下。

  沉棠蹲在尸体旁边瞅了好一会儿。

  拍手起身:“昭德兄啊,真能作死。”

  赵奉和秦礼都看着她。

  沉棠随手一指:“你信就这一人?”

  赵奉叹气道:“能给一个交代也不容易了,真追究下去,能拉出一大串人呢……”

  全部处理了,吴贤还不伤筋动骨?

  沉棠一手叉腰,一手捏着下巴反问:“所以,幸免于难的那一大串人,他们会因此感激涕零,感谢昭德兄保住他们?我想不会的,他们只会怪昭德兄忒刻薄寡恩呢……”

  为了平息麻烦,献祭下属人头。

  赵奉语噎:“真会如此不知好歹?”

  沉棠撇了撇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但如果我是昭德兄,我肯定要拿着篦子将他们从头筛到脚。不管他们是封锁隐瞒还是拦截战报,这种行为都称得上‘背叛’了吧?背叛过的人,就跟咬过人的狗一样,背叛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吴贤还是太心软了。

  也或许他知道大清洗会元气大伤,在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了伤害比较小的那个。

  沉棠可以理解,但不赞同。

  秦礼不予评价,只是看着新主公。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额,谁没点儿过去呢?”沉棠忍不住撇过头,眼珠子东张西望,“曾经的背叛,那叫‘遇人不淑’。如今洗心革面,改恶为善,弃旧图新……也是要给人机会的嘛!”

  例如,背叛七个主公七次的某人。

  但,又不是她被背叛。

  作为主公,要有给人从良机会的广阔胸襟啊!相信,公肃如此深明大义,会懂的。

  秦礼:“……不是这个意思。”

  沉棠“哦”了一声。

  赵奉:“……”

  完全不知道这俩打什么哑谜。

  他只关心这具尸体该怎么处理。

  沉棠:“烧了,骨灰撒你兄弟坟头。”

  这是个解恨的好主意。

  不过赵奉这人思想很淳朴,此前将兄弟潦草下葬是不知道战争前景,生怕自己没命安排他后事。如今打赢了,理当将兄弟挖出来,扶灵回去,让人落叶归根。仇人骨灰等到兄弟一家坟头再撒吧,现在撒有些浪费。

  赵奉说了自己的打算,沉棠爽快答应。

  尽管时间匆忙,但秦礼等人临时住处也清理出来,忙碌结束,天边泛起鱼肚白。

  秦礼突然道:“吴公怕命不久矣。”

  赵奉一惊:“咦?”

  秦礼收拾书卷:“主公也看出来了。”

  赵奉回想沉棠的话,讷讷地道:“不至于吧?天海那帮人虽然没什么分寸,为人行事傲慢……但他们不至于弑主……”

  “以前是,如今未必。吴公一时心软,只会埋下更大的隐患……或许他也在赌。”

  真要大清洗,吴贤要出半条命。吴氏根基在天海,跟其他家族关系错综复杂。对这些人下手不啻于拿刀捅他自己……纵有魄力,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没得选。

  赵奉沉默着好一会儿:“即便真的……唉,也跟吾等没什么干系了,别想了。”

  吴昭德,已经不是主公了。

  心中略有怅惘,但无锥心之痛。

  赵奉这边正要退下,沉棠身边的亲卫过来,还是熟人——徐诠,他拿着个木盒。

  秦礼问:“主公有吩咐?”

  徐诠笑道:“是主公送的赏赐。”

  不知道里面是啥,盒子不大还挺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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