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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遥远的她

果然下雪了,大雪,鹅毛大雪。
山下武林盟中人仍不歇息,冒着风雪,不停搭建帐蓬,烧起一堆堆柴火,每到一股援兵,便插上一面大旗,上面写着某某帮派。
到得黄昏时分,已立起三五十面大旗,既有声名显赫的大帮派,又有默默无闻的小门派,不知是谁,在营中咚咚地擂着大鼓,唱着激昂壮烈的歌曲,震动四野,声势极为浩大。
叶枫痴痴望着山下,心中忐忑不安:“影儿会不会来?我已经臭名昭著,见了只怕让她更伤心。”不由身子颤栗,牙齿作响,转念又想:“她一定会来的,哪怕她对我失望至极,也会见我最后一面的,因为我们曾经深爱过。”
忽然之间,山下响起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呼喊声:“华山派余掌门来了!华山派余掌门来了!”叶枫心头激荡,放眼四望,只见旷野缓缓走来数十骑,一面大旗迎风招展,华山派三个大字格外的醒目。
叶枫热泪盈眶,奔出数步,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想看清来的是谁,影儿究竟在不在当中?但相隔甚远,况且人人都头戴帽子,哪里分辨得出男与女?
数十骑驶入营中,早有人迎了上来,拴好马匹,接入帐篷,叶枫全身皆热,啊的一声,向山下奔出,不管怎么样,他一定要见到影儿!
虽然现在他已经回不了头,但那一段情始终似烙铁般深刻在心底,她的眼神,她的笑容,已化为影子,融入他的生命里,赶不走,忘不掉。
沙沙的雪花落地声,仿佛是她幽怨的呼唤声,他仿佛又看到了影儿在远方,微微招手,心底如喃喃细语般涌上一首词:“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诶。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止。”
他深吸了一口气,远处的余冰影渐渐清晰起来,用雪花般柔软的声音说道:“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生你的气……”心中蓦地一阵狂热,脚下奔得更快了。
就在此时,听得嗖的一声响,东方一鹤从他身边掠过,横亘在山道上,冷冷道:“火烧屁股,急着投胎啊?”叶枫脸上变色,森然道:“我走我的路,关你什么事?”
东方一鹤嘿嘿冷笑,道:“你这个人好没良心,过了河就想抽桥板?”他用眼睛横着叶枫,道:“你服下我的药丸,就等于与我签下契约,你这条小命就不再是你的了。”
叶枫的脸已发白,叫道:“你当时怎么不说?”东方一鹤悠悠道:“你以为这是普通药丸?青龙的胡须,白虎的骨头,朱雀的羽毛,玄武的蛋,勾陈的角,塍蛇的胆,白曬的肝,麒麟的鳞片,毕方的喙,九尾狐的尾巴……”
他一口气说了数百种上古神兽,奇珍异宝的名称,叶枫两只耳朵嗡嗡作响,幸好神智还算清醒,心道:“这老头居心不良,想狠狠敲我一笔,然后买一口上等棺材,寻一块风水好的墓地。”愤懑之意,情不自禁流露出来。东方一鹤见他瞠目结舌,不由得意洋洋道:“这可能是史上最昂贵的……”
叶枫脑子嗡的一声响,寻思:“如今无论说话做事,好像不加个史上最什么的,就底气不足,什么史上最美的人,史上最强的人……老子明明过得很不开心,却被某些马屁精吹嘘成活在史上最好的时代。”忍不住好笑,大声说道:“只可惜史上最昂贵的药丸,被史上最糊涂的人,用在了史上最蠢的人身上,堪称史上最大的遗憾,是也不是?”
东方一鹤笑眯眯道:“你知道就好,请。”叶枫梗着脖子,朗声道:“我不仅是史上最蠢的人,而且是史上最犟的人。”跨上一步,右手探出,往他胸口抓去,暴喝道:“让开!”东方一鹤大笑道:“你想杀我不成?”不闪不避,左手横斩而至。
叶枫倘若不知进退的话,势必手臂会被击断,当下也不多想,右手硬生生的缩回,东方一鹤手臂陡然一提,如灵蛇一般,顺着叶枫的退缩,紧紧跟了上来,五指指尖拂在叶枫脸上。叶枫绝没想到他出招如此刁钻,怒吼一声,迅速转过右手,往他手腕扣去。
东方一鹤反应更快,手掌一翻,抢先抓住他的衣襟,啪的一声,将他摔在地上,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然露出神秘兮兮的笑意,道:“你心里是不是很不服气?”
叶枫也笑了,道:“那倒是真的一点也不假,我有六十年功力,为何还被你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真是日了狗了。”东方一鹤一双眼睛充满了诡谲之意,道:“因为我有你缺乏的经验,老练。”
他抬头望着山下,一本正经道:“你去见情人,我并不反对,但我有个好的建议,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叶枫道:“什么建议?”
东方一鹤道:“灯下看美人,岂非更妙?倘若临行前再喝点酒,胆子自然就大了起来,多露骨,肉麻的话都敢说了出来。”叶枫哈哈大笑,道:“你以前做过?”东方一鹤道:“男人追女人的手段,看似千变万化,其实往往差不了多少,这叫做万变不离其宗。”
夜已深,叶枫从关帝庙里走出来的时候,只觉得精神抖擞,足以应付一切困难和危险,既有烈酒壮胆的作用,又有巨大的企盼。
为了见余冰影,他准备得很充分,美美的在热水里泡了大半个时辰,换上庙祝昂贵的衣裳,头发梳得油亮,鬓角还插了朵红彤彤的花朵,虽不至于玉树临风,但亦是焕然一新。
东方一鹤叫一声好:“有点模样!”庙祝等人口吐颂辞,把叶枫拍得深身轻飘飘的,竟有几分相信,自己是潘安再世,只有那新娘神色黯然,泣不成声道:“我的男人喜新厌旧,要偷别的女人了。”
叶枫心情大好,一口气冲下山去,只见连绵十余里的营寨静悄悄的,就连巡逻警戒的游动哨也无,叶枫寻思:“空城计,十面埋伏,想瓮中捉鳖?老子来个十进十出,杀得人仰马翻,胆颤心惊。”不敢掉以轻心,慢慢摸了进去。
华山派的营帐在东边,叶枫痴痴地看着在风雪中猎猎作响的大旗,心中蓦地一酸,两行泪水流了下来:“华山派,你真的不要我么?”他最美好的时光都是在华山派渡过的,没有人更清楚他对华山派的爱。
与其他门派熄灯睡觉不同的是,华山派灯火通明,帐内人影晃动,不时有人声传出,叶枫心道:“这是什么缘故?”随即明白过来:“我是罪魁祸首,华山派当然脱不了干系。”想到此处,心中的内疚羞愧又加深了一层。
就在此时,只听得一人厉声道:“明天一战,事关重大,武林盟上下都盯着我们,那贼已经人性泯灭,你们莫再当他是大师兄,莫再掂念旧情,狠下心来,杀了他,为华山派正名!”
叶枫大吃一惊,险些叫了出声:“师父!”足尖一点,跃上帐顶,俯下身来,轻轻戳破一个小洞,往下望去,他功力大增,几乎到了收放自如的境地,故而众人察觉不到,加上这帐篷是深色的毡布制成,根本就映射不出他的身影。
只见不大的帐蓬站满了人,小元子,傅涯,萧远,翠兰……哪个不是他熟悉的人?叶枫心情激荡,暗叫:“我好想你们,你们还好么?”众人神情沮丧,默然不语。
余观涛黑着脸,直直坐在椅里,在数根手臂般粗细的牛油蜡烛,照耀之下,更显得苍老憔悴,数月不见,竟似隔了数年,叶枫泪水又流了出来,因为他知道余观涛所承受的巨大压力。
武林盟的步步紧逼,余观涛的苦苦支撑,叶枫并不怪他,华山派目前的实力,不足以左右局势,除了委屈求全,忍辱负重,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叶枫紧咬着牙齿,心里似有千军万马在冲刺践踏,所做的事,所走的路,宛如射出去的箭,泼出去的水,大家都回不到从前了,余观涛怒道:“你们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们还想替他翻案?”
众人仍是一言不发,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余观涛呼呼喘着粗气,冷冷说道:“除非他能幡然醒悟,取了云无心,东方一鹤的人头,说不定还有回旋的余地,而他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一条道走到黑,他是咎由自取,死有余辜,不值得同情!”
叶枫哑然失笑,寻思:“这云无心是圆的,扁的,高的,矮的,我都不知道,这口锅真他娘的背得冤死了。”众人面面相觑,心中均想:“大师兄不是那种见异思迁之人,他只爱小师妹一个人。”
这一切全瞧在余观涛眼里,心中暗怒,提气喝道:“小元子,你和他关系最好,明天相见,你是如何处置?”小元子苦笑道:“我的武功,怎能与他相提并论?”
余观涛脸色铁青,怒道:“哼,你别耍滑头,我只问你一句话,明天你是要华山派,还是要所谓的兄弟情义?”口气异常的严厉。
小元子情知无法推诿,挺起胸膛,慷慨激昂道:“弟子生是华山派的人,死是华山派的鬼!”余观涛霍然起身,左足重重在地上一顿,厉声说道:“你到这时还在假话连天?难道在你心中,我就是傻瓜,白痴?”小元子忙道:“弟子句句属实。”
余观涛冷冷道:“你为何不表态?莫非你明天打算与他里应外合,取了我的性命,拥他为华山之主?”叶枫心如刀割,暗道:“师父你莫为难他们,明天我自会向你交待的。”忽然之间,嘴角流出鲜血,原来激愤之下,情不自禁咬破了嘴唇。
小元子大惊失色,忙跪倒在地,额头砰砰磕在地上,颤道:“弟……子……不敢。”余观涛道:“我不想听你的假话,我只想听你的表态。”小元子握紧了拳头,大声道:“明天不是我死,便是他亡!”
余观涛哈哈大笑,道:“希望你能牢记自己所说的话,倘若口是心非,我就容不得你了。”小元子垂下头,眼里尽是悔恨怨愤,余观涛又逼迫其他的人表态。
瞬时间,帐内人人自危,不得不说出违背心意的话,只是话声颤抖,显然是畏惧余观涛的威胁,余观涛待众人说完,朗声道:“但若有人最弄虚作假,不尽力而为,那便是与我为敌,到时莫怪我剑不认人。”众人道:“弟子不敢。”
叶枫心中长叹一声,暗道:“他们要来杀我,便来杀我就是。”直到此时,他对他们仍无责怨,反而满腹的愧疚:“是我连累了你们。”
他不忍再听下去,轻轻跃下,转过数座帐篷,忽然耳畔响起一个柔和的声音,道:“娘,大师兄真变得那么坏吗?我……我不相信。”
叶枫一听到这声音,登时如被电击雷轰,全身僵硬如石,心脏也停止了跳动,过了良久,才如梦初醒,一点点恢复知觉,好像有个人在他五脏六腑里翻着筋斗,跺着脚哈哈大笑:“影儿,是影儿!”
虽然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他知道一定是眉花眼笑,欣喜若狂,手掌在地上一按,跃上蓬顶,刺破个小孔,凑眼望去,只见余冰影盘膝坐在厚厚的毯子上,手中拿件崭新的大红衣裳。
叶枫一见到她,忽然似一桶冰水从头浇下,冲散了他所有的喜悦,整个人好像从云端跌入地狱,眼前的人仍旧美若桃花,但在他看来,这触手可及的距离,却成了道遥不可及的鸿沟。
风雪打在他身上,也打在他的心里,物是人非,最爱的人,已经成了遥远的她!他恨恨将右手塞入嘴里,两个腮帮子高高鼓起,他怕会发出悲伤的哭泣声。
他和余冰影一别数月,虽然牵肠挂肚,但此时此刻,才知对她爱到了疯狂地步,爱又如何?所有的欢乐都已变得如镜花水月般不可追寻,心与心的距离,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填补的。
余冰影对面坐着杨洁,只听得她苦笑道:“傻孩子,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他已经不是那个单纯善良的枫儿了……”余冰影红着眼睛,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是别人陷害冤枉他的……”
叶枫胸口似乎让什么东西给塞住了,气也喘不过来,心想:“没有人陷害我,是我自作自受。”
杨洁叹了口气,道:“大家和他无怨无仇,冤枉他做甚?只怪我和你爹当时瞎了眼睛,收留了他,我并不想他有什么大名堂,能够安份守己,便是对我们最大的报答,谁知我们养的是条白眼狼,害得大家都背负污名,我……我真的好后悔,倘若当初心狠一点,哪有今天的祸患?”说到这里,克制不住,伏在毯子上,放声大哭。
叶枫名义上是她的徒弟,其实她已经把他当成儿子,哪个做母亲的,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但叶枫却让她彻底绝望,他的所做所为,几乎把华山派推到了崩溃的边缘。
谁知道他们这几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毫无尊严的与别人周旋,低声下气,一提起叶枫的名字,她忍不住就心头大痛,泪水长流!这孩子,为什么那样的不争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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