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反击开始

伴随着最后一阵含糊不清的喑哑嘶鸣消散,浑身再无气力的兵士直直坠地,溢满气泡的污血顺着断枪缓缓流淌,带着不甘与悔恨彻底染污了那身靛蓝军服。
浑身浴血的佣兵们也终于得到一息休整之机,三三两两地倚着树干,伺机大口呼吸着遍布血气的污浊空气。劫后余生的幸存者们心里清楚,这极有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呼吸新鲜空气了。
“团长,咱们,咱们现在就剩最后五个人了……”
忽然间,路德维希耳畔传来了一阵虚弱呼喊——一张完全被血污脏土所遮盖,几乎看不清器官面容的疤脸横亘在他面前。可悲的是,老大哥此刻却是认不出这手足兄弟的名姓了;长时间激烈紧张的高强度生死搏杀,已是极大损害了这位传奇战士本就含带隐疾的老迈身体。
路德维希极其吃力地抬起头来,赶忙对着周围略略一扫:诚如战友所言,在那几近被血污所完全覆盖的视界当中,就只剩下四个能够继续站立着的模糊身影了。
由自己亲自率领的敢死队、整整二十名自建军伊始、建团伊始便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字面意义上的百战老兵,如今却是全部拼光了……
大多数敢死队员人不是为决死奋战而牺牲,就是被那如潮水般袭来的敌寇分割,进而与队伍离散就此下落不明。
只有这最后四位认不清模样的手足尚在——可是以他们如今的虚弱状态,要他们再陪着自己继续战斗下去,这同主动送死又有什么差别?
“你过来,与我靠近些。”路德维希强打着力气呼喊起来,“对的,再近一些,我现在眼睛涨的厉害看不大清楚,你是谁?”
那佣兵捂着小臂赶忙俯下身来:“团长,我是帕克,隔壁村东头的帕克!”
可说着,这气喘吁吁的年轻人似乎是被路德维希此刻不住颤抖的双手给吓到了;那张模糊面孔赫然扭结变形,整个人手忙脚乱着,语气竟是带上了些许哭腔:
“团,团长?您是不是背后那伤口又迸裂了?您千万坚持住,我马上去给你做绷带找敷料!”
路德维希却是摸索着一把抓住了帕克的肩膀,制止住了这个将要飞扑到满地兵尸上搜刮药品给养的年轻人:“帕克,黑组的兵,你之前跟着海森伯格一齐来应聘是吧?海森伯格人呢?”
可就像这些即将彻底脱力的战友们一样,受到针对性攻势的路德维希此时的状况也不容乐观;以至于在不经意之间,他竟是下意识操持起那与山北略有异同的山南方言来,可是慌了神的年轻人哪里顾得上这些,只是在听清了对方断断续续的问题过后,忙不迭地带着哭腔点头应和。
“哈斯波格大哥他,他在第一次突围的时候叫枪打死了……团长,您就别问了,赶紧多休息一会儿吧。我们马上还要去转移阵地同护卫队汇合,现在都不知道有没有从包围网里跳出去,大姐头她好不容易才把……”
“你MBD说什么疯话呢?!”
可还不等帕克把话讲完,正对面那同样叫污血覆满了面容的瘦汉,却是突然隔空对着他破口大骂起来。更是因为声带用力过猛进而牵动了胸前被碎弹片割出的撕裂伤口,在大骂完的瞬间便是倒吸冷气,扯着心肺止不住咳嗽起来。
而等到帕克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时已经完了,路德维希听罢顿时精神清明了些许,连忙扯着嗓子追问起来:“怎么了?伊琳娜她怎么了?”
“没事的没事的,拉西亚他扯着伤口,痛到说胡话了而已。”惊惶失措的帕克几乎是要烧了脑袋,这才是编出了一个合适的借口:“大姐头她好着呢,就是枪给嘴巴打坏了,暂时说不了话……”
“你不要骗我了,我现在都感觉不到她的气。”
只是这样拙劣的谎言对这位传奇战士毫无作用:帕克不仅是低估了两人间那足以比肩父女的亲密感情;他更是忘了这种级别的强人有着能够通过一些未经锻炼的普通人所难以察觉到的细微存在,进而以另一种方式观察世间诸事物的能力。
而眼见情势败露,重新从阵痛当中恢复过来的拉西亚也不再隐瞒:“还是我来说吧。长官,实话告诉你,十分钟前在我们和亚威他们分头突围的时候,妹子她为了掩护你,自己一个人反冲锋跑去牵制敌人大部队了……”
一整个满编齐整的野战步兵团拥有三千多人的力量,而逐风者敢死队却只有区区二十人。
一比一百五十,这是足以令任何绝世名将感到绝望的对比。纵使这二十人各个都是能以一当百的搏杀专家,其中还有一位活着的传奇英雄;但在这令人绝望的人海攻势面前,他们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刺猬或豪猪一般蜷缩起身体,看似凶相毕露,却也不是无法战胜的。
如果想要死中求活,非得是有人做出牺牲,将自身化作那些可供抛弃的利刺扎痛乃至将敌人要害活活扎死,才有可能为主体存留博得那么一丝机会。
既然老大哥能够为了保护村民和大部队的安危,主动抛弃性命不顾,率领敢死队冲击包围圈以吸引敌人注意;那么在她这个大姐头看来,自己去尝试冲杀敌群指挥以牵制敌人绝大部分兵力,为路德维希他们跳出包围圈提供契机,也就没有什么问题不是吗?
霎时间,混杂着大量新鲜氧气的鲜血恍若高压水枪一般,瞬间随着鼻息直冲颅顶。
只见血气逆涌的路德维希猛地站起身来,那双失血发白的薄唇无助颤抖着,更是将指节死死攥紧在掌心当中,险些是要将指骨一齐握断了去。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说话,行将失控的面容随着身体一个劲儿微微颤抖了片刻,旋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这失神落魄的男人也不会得到释然。
“……你们听着。”路德维希不知怎的开口了,“你们现在恢复的差不多了,抓紧时间搜集枪弹,然后继续往西北方向冲。如果有情况就想办法躲起来,这边搜捕不会很细致的,到时候你们就要自己多机灵些。”
可他的表现越是冷静,此刻拉西亚的内心深处便是越是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这种萨塔曾经所分析过的奇特感觉转瞬即逝,迫使着他追问到:“你什么意思,你难道不跟我们一起走?”
“我实在放心不下伊琳娜……”
路德维希只是笑笑,没有否认。就仿佛他之所以选择离队,只是为了走回去,将春游掉队了的孩子重新领回到队伍中那般不值一提。
可他既不是带队春游的小学老师,深思熟虑过后的霜雪也不是那个因为贪玩而故意掉队的坏孩子,眼下这被一个团三千多人团团包围的地界更不是什么春游玩乐的好去处。
“你现在别TM给我想这些有的没的!妹子你是不相信她咋的?她现在为了你的安危还在拼命,你TM就是这么回报她的?”
拉西亚在分兵伊始时便是同霜雪设想过此番场景,可这头固执的倔牛,已经是自顾自陷没在螺旋当中不肯回头了。
“我只是不想再坐视家人们为我而死了,你们已经为我牺牲太多了,不要再白白浪费生命了……既然他们想要我的命,那就让他们亲自来拿吧。”
眼见这混蛋真的犯了犟,他顿时主动冲着老长官吹胡子瞪眼起来——一边继续骂骂咧咧地警告着他,一边呼喊着剩余两名战友过来搭手:“过来帮忙搭把手,把他给我架着拖走!老子给你们殿后。”
而比起霜雪偷偷嘱托自己的要求,拉西亚却也是有着自己的私心:他跟随路德维希打仗快有十年了,身为一名基层骨干军官,他是最为清楚对于一支强有力的常青部队来说,部队的主心骨是有多么重要。
假使将新兵看作肌肉或细胞,那他们这些多次亲历战场的老兵及军官们就是各个器官,而像他这样的一军之长便是最为关键的脊柱。细胞可以替换,肌肉可以锻炼,各个器官也都可以是换成新的;只要能够通过磨合保持住战斗力,这些都是不要紧的。
可如果失掉了这根脊柱,这些原本还算健康的组织器官都无需疾病,自然而然的就会迅速堕落垮掉;就算勉强维持住了,也不过是一摊动弹不得的烂肉罢了。
对于逐风者们来说,你路德维希这个活人就是他们最大的招牌、最大的仰仗、最大的标杆!
谁都可以为保护战友亲朋死在战场上,唯独你路德维希不行!只要你还活着,逐风者就能够再招兵买马重新把架子搭起来,活着躲藏起来的弟兄们才会有继续坚持下去的动力,才能够为所有死难的兄弟姐妹报仇!
可是凭心而论,难道自己真的就不想击溃这些追兵,不想拯救战友亲朋们于危难当中,不想为无辜死难的手足同胞们报仇雪恨吗?路德维希只感到此刻心中有着无穷尽的怒火无处释放,可他现在只是个浑身伤病不休的羸弱老狗,再回不到当初那意气风发的传奇岁月了。
如果自己还是那个传奇,如果自己还有着足够的力量……只要能够救下更多的人,哪怕此战过后自己彻底成为废人,或者干脆死了也值得的……
一只封印着精粹血红溶液的带刺铅管自心口悄然滑落掌中。
佣兵团长紧紧握住那柄由十数支血影草精粹而成的绝密制剂——这是伊萨卡交给自己的临别赠礼,一支经过特殊处理过的、非到亡命时刻不得动用的决死增幅剂。
其间最为酷烈的神经毒素富集,足以将一名几无行动能力的植物人瞬间转化为战神降临凡间的神圣化身;当年仅是一株难以吸收的血影草原株,便足以支撑完全疯狂的传奇,将近一个月不眠不休地在敌后冲杀那些可恨的魔族刽子手。所要付出的代价,不过是被区区毒素焚毁肌体、器官,就此在持续不断的针扎感中逐渐走向衰亡;或是以极小概率引发魔力失控的病症,进而化身成一枚不定时引爆的活体元素炸弹罢了。
而一旦注射了这支精粹过后的药剂……
“没关系的……爸爸也该来陪你们了。”
只见他单手将那两柄沾满了血肉的长剑缓缓提起,伴随着情绪激增的肾上腺素旋即化作一股烧灼着魂灵的澎湃热流,宛若将要主动投身于烈焰,向死而生的不死火鸟那般。
他再度开口,向着仅存的战友们作告别:
“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
此刻,行将油尽灯枯的传奇战士却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就仿佛他这条余生不过是苟延残喘的老狗,终于是到达了生命尽头的应许之地,将要去完成自己本该完成的宿命……
知道对方这是又犯脾气了,拉西亚也不想再跟他废话了。直接是对着悄然摸向团长身旁的两名战友使了个眼色,试图将沉沦于悔忆的团长的注意力努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替战友们动手争取时间:“照顾个卵子!你TM送死痛快,那还活着的兄弟姐妹们咋办?!”
“会有活着的人保护大伙的……”
路德维希自顾自抬起头来,眼中却是浮现出了一个时刻忙碌着的矮小身影。不知从何时开始,大伙似乎已经适应了有他存在的每一个日夜,习惯了他总会带来惊吓但最后又会有惊无险的奇思妙想。
或许这个小家伙已经成长到能够替自己维系住这个家了,如果他还在这里,或许大伙现在也就不会如此狼狈?
恍惚间,那只对准了心脏的污手突兀停顿在了半空。霎时间,一道贯通天地的赤红光柱彻底抹消去了视界当中的一切色彩;充斥着毁灭力量的能量狂流将天幕打了个支离破碎,止不住呼啸的漫天风雪亦是随红闪就势湮灭;宛若这铺天盖地的恐怖赤红,将万灵一并消融在了那抹时空龟裂的绝色之中。
在山峦远眺着地平线的尽头,那彻底消融于毁灭光柱当中的,曾经又被叫作伫立于山腰之上的新乡堡垒。此时此刻,除了那仅有一次出手袭击阻截团长的巫妖法师以外,自迷惘当中清醒而后欣喜若狂的佣兵们完全想不出第二者:
“是萨塔!这个小婊|子终于肯TMD现身了!团长?团长!快找点水或者药来,团长他怎么就晕过去了?!”
就在因路德维希无故昏迷而导致敢死队陷入混乱的同时,已然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劫杀队伍亦是同时停下了脚步。
那漂浮于人墙后的黑袍者眼中活火一颤,当即便抛下了那愈发棘手的人形光团且战且退,却是无视了被砍翻了数人仍欲咬牙追击的义教同盟者;当即抛下他们于不顾,径自飞入那片赤红天幕之中消失不见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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