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原本就是错误和更多错误的比拼。在没有开战之前,一切都是精确的,可以估量的,可是等真正开始作战之后,精准的东西就变成了不精准的了,而在其中其变化的,就是一个个的人。
商县左近,山道之中,火光大亮,照的牛金脸上的汗珠都是清晰可见。
他在出发之前,也确实想过会遇到最坏的情况,可是在遇到了当下情形的时候,依旧不免头冒冷汗,手脚冰寒。即便是心中再不愿意承认,牛金也是知道他们进攻商县,引发骚乱的计划失败了,而且自己凶多吉少。
攻打武关的难度很高,而荆襄的曹军方面军,肯定不可能无穷无尽的在武关上消耗,这是整体战略上的问题,不是某个人想要或是不想要。所以能够取巧,曹军还是希望能够省力一些。
可现在牛金最为关心的,就是自己能不能冲出包围圈回去……
『该死!』牛金心中咒骂,『蒋氏竖子,鼠辈误我!』
牛金心情恶劣无比。
对于蒋干等人的死活,牛金毫无兔死狐悲的感觉,即便是蒋干和牛金都是属于政治的边缘人物,都想要攀爬晋升,但是他们并不是战友,而是会相互挤压和踩踏。如果对于自己有利,那么也不介意一起合作,但是如果一旦出现什么问题,那肯定都是对方的错误。
在历史当中滚滚浪潮之中,一定有不少勇士只敢对于弱者瞪眼和怒骂。
『撤!撤退!』牛金下达指令。
『降者免死!』
另外一边的黄忠微微捋须,也同样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夜色之中,光影晃动,山间巨石嶙峋,脚下黑影丛丛,一边要注意对方的刀枪箭矢,另外一边还要注意山石松动,一脚踏空就是万劫不复,所以不管是进攻的一方,还是逃走的一方,都不可能像是在平地上那么的自由奔放。
黄忠带着兵卒沿着山道追杀,心中对于牛金的评价其实还算是不错的。
黄忠在山道要害之处设下了埋伏,等着牛金入瓮,但是没想到牛金在最后关头,不知道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还是商县普通兵卒的不小心暴露了,反正牛金在道口迟疑了很久,还派遣了兵卒查探,最后迫使黄忠不得不直接显露身形,从这个方面来说,牛金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将领了,可惜是跟错了人……
『噗。』
黄忠随手一刀,砍死了一名曹军兵卒,动作写意得像是比杀一只鸡都轻松。
黄忠当年就是猎户,在山间林地内穿行奔走,在斐潜没有提出山地兵的概念的时候,黄忠就已经对于山地作战非常熟悉了。
一般人在山林之中使用长兵器,往往都会因为灌木,树杈等等导致劈砍刺扎的时候被遮挡,被挂住,十分的气力用不到七八分来,但是黄忠不一样,他已经在多年的山林猎杀猛兽的过程当中,习惯了在复杂情况下使用长兵器。
因为长兵器有天然的优势,而近距离的短兵刃,显然比不上虎豹的爪牙更厉害,所以黄忠更喜欢用长兵刃,而在当下也就自然发挥出了长兵刃的优势,曹军兵卒连近身搏命都做不到,便是纷纷倒在了黄忠的长刀之下。
他飞快腾挪,顷刻间又杀两人,自己身上只是沾染了些血迹而已。
在黄忠统御之下,没过多久,牛金留下来断后的曹军,便是全部崩溃了。
跟在黄忠身后的兵卒也是奋勇向前,收割着曹军兵卒的性命。
主将的武勇,阵列的优势,几乎是甫一交手,黄忠一方就奠定了胜局……
黄忠冲杀了一阵,然后便是收住了脚步,『不必追杀了。』
『啊?』跟着黄忠前来的兵卒还有些不乐意。毕竟当下,追杀败军向来是最为轻松的活计,而且这些败军也都是甲士,一个脑袋就是结结实实的一个首级,不用打折的,有机会谁不想着多攒几个啊?
黄忠倒是没说什么,但是黄忠身边的几名护卫却将冰冷的目光投了过去。
商县兵卒也就没说什么了。
于是收了兵,多少有些意兴珊的打扫战场……
毕竟黄忠武力强横,其部曲也是不凡,普通兵卒即便是有什么意见,也不敢炸毛。
黄忠仰头而望,看着山间,长刀收在身后,昂然而立,就像是夜间出来赏月观星,而不是来打打杀杀的一般。
或许对于黄忠而言,这些曹军兵卒,都还不如些虎豹熊罴更值得他多看一眼罢。
……
……
曹军营寨。
牛金身上狼藉不堪,伤痕累累。
带出去的是四百兵,回来不到四十人。
曹仁听闻败落的消息,并没有发怒,只是详细询问了经过,便是让牛金下去休息裹伤,然后自己面色沉静地在大帐中,来回踱着步思忖。
『将军……』一旁的曹真有些忧虑,忍不住说道,『莫非是走漏了消息?』
曹仁嗯了一声,摆摆手,『取武关布防图来。』
曹真连忙在一旁的木架上找到了图舆,展开在曹仁面前。
武关布防图,自然是在开战之前,曹军斥候装扮成为商贾,一点点的收集和查探出来的。
曹仁的手指沿着牛金所说的路线,一路从山间滑动,直至商县,然后停顿了一下,点了点。
黄绢黑墨的地图虽简陋,但大体上是可以看出武关的布局。
武关,明面上是一道关,但是实际上是一整块的区域。
商洛二县,是武关的支撑点,也是屯储重点,而武关则是大门,将风雪都挡在了外面。
沿着丹水一路往上,经过武关到商县,然后翻过商县,则是霸水通上洛,蜿蜒出峣关。在这样一条山道上,串联起军事重地,民生屯田。
武关道两侧,都是群山。想要走,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就要像是牛金之前那样,冒着十不存一的风险去走,而且有的地方要开山架桥,石壁也需要假设绳索攀爬,所以新开道路的成本太高,曹仁也承受不住。
只能是在现有探查出来的小道之中寻找武关防御体系的破绽。
蒋干牛金之事,就是曹仁的试探,能获得收益,自然是再好不过,损失了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曹仁还没有愚钝到觉得自己可以天下无敌,智商超群,谁都看不出他的策略来的程度。
武关守军的粮草,都是囤积在方山上。
方山,不是一座山,而是指那些山高而险、顶上却一马平川的山体。
曹真看着曹仁手指敲击的位置,不由得问道:『将军,这是要……』
曹仁点了点头,说道:『一日强攻下来,折损不小。又有牛氏新败,军心难免受挫。而这武关关隘,坚固难攻,若是一再用强,怕是士气颓堕,不堪于战。故而还是要想些办法,搅扰烧毁守军存粮物资为上。』
傻傻的攻城,换谁来都是一样,都可以做得到,但是如果只是一根筋的死命攻伐,并不是曹仁所喜欢的,只有根据具体情况可以制定出不同的策略来,才能算是大将之风。
可是现在问题来了,虽然策略上没有问题,可怎么去执行呢?
牛金新败,而在曹仁和曹真手下,要么就只能用荆襄之人,要么就只能调用在南阳的一些将校了。
比如路昭,冯楷等人,可是如果说调了这些人来,荆州南阳等地难免又是空虚。
曹真提出这个疑问之后,曹仁显然也有计较,便是引了曹真到大帐的一旁,拿出了一件器物来……
『这是……』曹真看着手中的器物,铁质,其圆如柱,有小臂粗细,小口,却有一个把手在尾端,可供拉扯,『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是唧筒。』曹仁说道,『类于水龙……不过,这里面可以装火油……』
曹真又琢磨了一下,顿时恍然。
斐潜在攀爬科技,曹操当然也在压力之下,想方设法的在追赶。投石车,弩车,各种防备器具,陷阱工事等等,都是想尽办法的在研发,连着曹仁手中的这个唧筒,也是在这样的军备竞争之下的产物。
原来用来容纳火油的,一般都是瓦罐。瓦罐不仅是便宜,而且急迫之下还可以直接砸向敌军,免去倾倒的麻烦,但是要在山间行走,瓦罐就非常不适合了,万一半道上磕了碰了……
而这个新研制出来的唧筒,就派上了用场。
严格说起来,这玩意也不算是新研制的,毕竟这玩意其实就是小号的水龙,只不过水龙喷的是水,这玩意喷的是火油而已。
『既然无将以用,便是不用……』曹仁笑道,拍了拍唧筒,『以三五兵卒,持此器物,漫山洒开,或坏其粮草,或引燃山火……某倒要看看,武关守将要如何应对!』
曹真一愣,旋即喜道,『将军此策,定可疲敌军!武关防得一处,难防处处!待敌军疲惫懈怠之后,定有破绽而生!』
曹仁点头说道:『还有……我等可攀山而进商县,敌军必然也可绕行袭击我等后军……故而如今之策,不防恐被其侧袭之,若分兵把守,又不如守军熟悉地形,或疏漏,或疲敝,反中彼计也。今有此物,可乱其局,方可寻虚而入是也!』
曹真拜伏,『将军妙策!』
曹仁在三国演义当中,似乎成为了关羽的沙包,想要怎么打就怎么打,但是就算是按照罗老爷子的描述,能扛下关老爷的三板斧的,也是相当了不起了。而在历史上,曹仁作为自曹操起军以来,就多有督领一方偏军的将领,自有其独到之处。
牛金的失败,并没有击垮曹仁的斗志,反而派遣了更多的小队,沿着那些标明的,或是没有标明的小道,向商县渗透。
凭着这些渗透的曹军散兵,当然是攻不下商县,也打不了武关,但问题是这些曹军兵卒根本就不是要攻打商县武关,而是为了搅扰破坏。
这些曹军小队,三五成群,连绵不绝,能占便宜就占便宜,不能捞到好处就放火烧山,当然未必每次都能成功,但是山火这种东西,一旦被点燃,那就真的是浓烟滚滚,生灵勿近,而且一烧起来往往是连绵数里,有时候连曹军小队自己都逃不出去。
这种有些像似后世的自杀式的袭击,让廖化黄忠很是头疼。
应对的策略就是两种,一种也拆分出小队来,利用廖化这里单兵素质较高的优势,和曹军小队以散制散,另外一种方式就是集中守护某些要点,以逸待劳,但是意味着其他地区有可能会被曹军渗透……
人都是会疲惫的,就算是佳肴,连续几天不变样的吃同一道菜,都会难免感到厌倦,何况是一战又一战?
战场之上,无所不用其极,而曹仁知道廖化是新手,试图赌廖化会在手忙脚乱之下露出破绽来……
……
……
武关之上。
远处有一座山头余火未熄灭,黑烟直冲云霄。
曹军自杀式攻击,点燃了山火。
那山头上原本架设有用来攻击丹水官道的投石车阵地,现在也就基本上被烧没了,即便是大火没有直接烧到阵地上,但是高温熏烤,也会使得架设在那边的投石车损坏。等火焰灭了重新修整,十台里面能抢回来两三台都是运气好了。
一个山头被点燃,简直就是超大号的狼烟,黑烟直上,遮天蔽日,宛如世界末日。
水火无情。
别说在武关关墙之上,就算是远在百里之外,都能看见这火这烟……
那些在山中的生灵也是惨遭毒手,很多时候廖化会看到被烧伤的猴子山羊什么的,带着可怖的伤口奔逃,然后死在半路上,或是一头扎进了丹水之中……
这就是战争。
这样的攻击之下,死伤最大的依旧是曹军兵卒,可是战场的主动权现在依旧在曹军手中。
大火同样也破坏了廖化想要偷袭曹军的想法,鬼知道走到哪里,会不会侧翼一场大火直接被卷进去,然后全军覆没。
黄忠走上了武关城墙。
廖化正坐在城头上,紧皱眉头。
『廖校尉。』黄忠打了个招呼。
『汉升将军。』廖化回过神来,『汉升将军往来奔波,拦截贼军,辛苦了……』
黄忠拱手说道,『此乃小事尔,不值一提。』
之前在商县,廖化让黄忠不用穷追牛金,原本也是想要利用牛金的山道反过来袭击曹军,结果没想到曹仁搞出了这么一个策略来,虽然未必能给廖化等人造成多么严重的伤害,但是这确实是使得黄忠疲于奔命,来来回回的在山道上拦截这些曹军小队。
当然也和牛金到了最后关头,没有完全踩到陷阱当中有关。
等等……
原本准备和黄忠说些什么的,廖化忽然像是想到了一些什么的样子,然后就皱眉思索起来,倒是将黄忠撂在了一旁。
黄忠见状,也就站在一旁,并没有打搅廖化的思路。
起初黄忠见廖化的时候,虽然不至于说轻视,但是多少还是有些忧虑,觉得骠骑让廖化守武关,会不会太随意了些,但是这几天相处来看,廖化虽然年轻,但是心思细腻,更像是一个文吏而不是在战场上搏杀的勇将。
若是黄忠来统领,杀了蒋干,打跑了牛金,他多半就想不到还要收拾粮仓,转运粮草。
因为黄忠觉得这事情根本联系不起来……
但是廖化想到了。
他觉得既然牛金能知道一些平日里面鲜有人行的小道,说明曹军对于武关的情况了解得比之前所预料的还要更深,那么原先囤积粮草的地方也未必安全,尤其是在曹军攻击范围之内的粮草中转站,于是安排将商县左近囤积的粮食一部分转运到了更远的上洛,一部分运到了武关来。
而黄忠刚刚得到了消息,他带人转运回来的那个粮食仓廪,就被曹军混进去给点了一把火,要不是已经将粮食运走,现在恐怕已经是损毁大半了。
于是黄忠见到廖化忽然卡顿,沉思起来,也就在一旁静静的陪着。
廖化当年吃过苦,跟着流民一路而行,见过人性最为卑劣的一面,也见过人心最良善的光辉。
或许早期的廖化,也曾经有过一段时间自大。
但是在流民迁徙的道路上,自大换不来饭吃,留不住性命。
因为吃过苦,所以廖化比那些整天在蜜罐子里面泡着的同龄人要成熟了很多,他懂得天上不会掉馅饼,他也不是世界的中心,每一步,每一个选择,都是关系到了生死。
廖化虽然年轻,但是他很谦虚。
这很难得,因为很多年轻人都气盛,然后觉得这个没什么了不起,那个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自己才是最牛逼,但凡是不合自己意的都是蠢货……
谦虚,自然就谨慎。廖化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厉害,更不会因为他有了讲武堂的传授,就觉得自己可以碾压曹氏将领,打遍天下无敌手,他很认真的对待着所有的一切,思索着每一步的策略……
廖化忽然觉得,曹仁眼下的这个策略,似乎还有其他的目的。
片刻之后,廖化忽然一拍手,『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取笔墨来,某要给庞令君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