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
许都。
曹操站在崇德殿外。
小黄门弯着腰,缩在殿门两侧,似乎恨不得将自己的躯干直接缩到门柱的阴影之下去。
天子刘协和曹操之间的矛盾,这些小黄门也不是第一次见到,更不是当下才知晓,这一次曹操虽然登上了丞相的位置, 可是实际上和天子刘协之间的矛盾却在加深。
曹操面对天子刘协摆出的架子,既有些不屑,又有些觉得可悲。
天子啊,或许还不清楚他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有时候曹操甚至觉得,天子在某些方面依旧还是像他第一次见到那时的模样,一个半大未大的小孩子。
比如像是这样的一次庆典。
天子刘协为什么坚持要做这样的庆典,其实曹操心中也是能够理解。毕竟天子刘协想要的是展现出他依旧还是这个大汉的主人,所谓的这个丞相之位, 能给于也可以收回……
然而呢?
天子刘协他真的以为有人会在乎这个?
如今山东局面,实在难看。
然而上至天子,下至士族豪右,对于即将面对的困境,竟然都毫不在意。
曹操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的吐出。
该动手了……
这群蠹虫。
是什么让这群蠹虫以为可以用经济收入来要挟一个国家?
嗯?
曹操有时候难以理解这些人的思路。是大汉经济没有承受过低谷么?还是说大汉的那些底层的百姓无法忍受贫困的生活?亦或是说不解决这些蠹虫,大汉的普通百姓就能生活得很幸福,各个都是很开心的在安居乐业生息繁衍?
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这群蠹虫便是成天将赋税挂在嘴边,将朝堂收入当做盾牌呢?
真以为这些赋税,这些收入都是蠹虫自己就创造出来的?
不要以为曹操不知道这些家伙偷偷摸摸的在和关中的斐潜做买卖,跑商队,在曹操眼皮子低下搞些小动作……
为了赚钱,为了谋利,便是什么都不顾了?
据说有人竟然砍倒了原本的庄禾,要种什么安息茴香和什么白氎!就只是因为关中那边大量收购, 而且给的价格很高!
钱,确实是个好东西……
所以就可以不管不顾, 将国家赋税, 百姓安定都丢到一边了?
呵呵。
荀文若竟然还想着替这些人遮掩……
当然,文若之言,也有一些道理。
毕竟如果处理了这些蠹虫,难免会有一些场面上的溷乱。毕竟这些蠹虫已经是根深蒂固,很容易一拉扯的话就出现了各种粘粘,若是不能在短时间内处理完毕……
说不定还会有些家伙因此就干脆倒向了关中!
可是,曹操觉得,自己已经忍了很久了,是一忍再忍叁忍!
都快变成写轮眼的上忍了!
骠骑将军,嗯,现在是骠骑大将军了,已经是势头越发的强盛,若是之前,曹操还敢说有一战之力,可是现在么,只能是说一句年轻人不讲武德,耗子尾汁,然后退到一旁休息喘息。
青徐一战,曹操展现了足够强大的军事器械的力量, 将江东战船兵卒揍得落花流水,怎么看似乎都是曹操占据了上风,但是实际上折射出来的问题,曹操心中宛如明镜一般,并不是在于胜利,更不是在于江东。
在历史上,曹魏大部分的力量都是在和江东对峙,只留有少部分的兵卒,大概叁分之一到四分之一是在和蜀汉拉锯,但是现在则是反过来了,曹操主要的注意力都是放在了关中之处,至于江东……
嗯,生子那什么……
曹操之所以一定要借着青徐之战的气势再次向上攀爬,并不是……嗯,或许也有一点,但是更重要的是曹操需要用这样的行为来安抚,或者是震慑他的治下这些心怀各异的家伙,统合山东的力量。
曹操也明白,他不能败,一旦失败,山东境内的那些暂时看似平稳的暗流都会喷涌而出,那些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俯首帖耳的地方豪右,多半定然是立刻改弦易辙,能不对曹操落井下石的,便是已经极好了。
如今山东,已经没有什么优势了。
在关中斐潜大规模的开展了军事研究,科技进步之后,不管是投石机还是火油火药,都极大的威胁了传统的军事策略,以及改变了战场的格局。
但是,如果说能搞到斐潜之下的那些重要的军事技术,亦或是让天子出面,收拢征召一些大工匠,加强曹操这一方面的军事技术实力,也未必不能继续和斐潜抗衡下去。
技术变革。
曹操第一次深刻的认知到这一点的重要性。
和技术比较起来,山东士族引以为傲的那些经书,算个屁?
实业,才能兴国。
一群只是长了一张嘴的家伙,动辄有这个意见,那个想法,却没有一点是落在实际上,这样的所谓经书传家之人,知识博学之辈,又对于国家有什么裨益?空落一个头衔,骗取钱财罢了,和市井之中那些以行骗为生的游侠浪荡子毫无分别。
曹操仰头望着大殿。
大殿修建得非常雄伟坚固。
当年曹操和刘备也曾携手到了这里,那个时候这里还是一片空地工场。
刘备最终选择了逃离,并没有留下来。是否在那个时候,刘备便是已经意识到了山东这些家伙只是嘴皮子厉害?空于经文而虚于实事?
『丞相……』一名小黄门急急从殿内而出,『陛下有请……』
曹丞相迈步而进。
在大殿之外的两个小黄门见曹操身影完全走进大殿去了,才像是卸下了压在身上的无形重担,整个人也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喘了口气。
『臣参见陛下!』曹操微微拱手。
正儿八经来说,大汉的丞相上殿之时是不需要拜见的,更是有相当多的特权,但是曹操觉得现在谈论这些都不是重点,也不是当下山东的关键问题。难不成曹操获得了所谓参见不拜之后,就能改变山东不利的局面了?
『平身,赐座。』刘协的声音似乎依旧平稳。
曹操谢过,然后坐下,整理了一下身上红黑色的朝服。
刘协看着曹操。其实两个人的距离并不是十分遥远,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刘协感觉自己和曹操似乎在不断的远离,就像是他和曹操之间似乎有无数的空间往内填塞,将他们两个人越推越开一样。
刘协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爱卿可有何事?』
曹操微微沉吟,然后说道:『陛下可知……火药为何物?』
『火药?』刘协一愣。
刘协虽说大部分都是封闭的,但是偶尔也通过一些大臣的言谈和派遣黄门宦官到市坊里面,了解和探听一些信息,而在这些信息之中,『火药』出现的次数很少……
因此刘协过了好一会儿,才略微迟疑的点了点头,说道:『略有听闻……爱卿为何谈及此事?』
『火药乃硝石溷于硫炭而成……』曹操缓缓的说道,『春秋之时,便有范少伯以此物胜大吴兵,后秘传绝……至汉初,仙人传法曰「日夏至而流黄泽,石精出」,便是其物是也……』
刘协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片刻之后,又问道,『莫非此物,有何要紧之处?』
曹操微微点了点头,『陛下天资聪慧,必然通晓兵阵之道。若欲取一城,又不愿多损兵卒,攀附而攻,则当如何?』
刘协虽然不是很清楚曹操为什么会这么发问,但是思索了一下,还是回答道:『兵多则围之,兵寡则诱之。』
『正是。』曹操点头,但是又叹息了一声,『然有「火药」之后,此策……火药之能可开山辟石,惊天动地,坏城门,破枢纽……以此物之利,天下坚城无有不破!陛下,可知若是此物大用于世,后果当是如何?』
刘协多少有些不开心起来,微微皱了皱眉头。曹操一上来也不说什么正经事情,便是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来发问,还把自己真当成国父或是帝师了?
因此刘协便是说道:『那么爱卿论之,当是如何?』
你来讲,少哔哔。
曹操眉毛动了一下,『据微臣麾下细作查探,骠骑以火药开辟秦岭,通达汉中关中之山道……据说,山中有石,横亘于道,重达万斤,人不可撼其分毫,然引火药辟之,便可破之如齑粉……愿秦岭数道,山石崎岖,极难通行,如今已然近乎坦途也,皆此火药之功。』
坦途,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但至少已经不是险径了。
『啊?什么?』刘协有些不敢相信。
曹操没理会刘协的惊讶,沉默了一下继续说道:『今冀州豫州,皆为平缓,既无关隘险要,又无河川之固,所能凭者,无非城高沟深是也……昔日若遇贼兵,闭门不出坚壁清野也就是了,贼兵难以逾越沟壑,更难攀爬城墙,围城日久,无粮自溃……而如今,这「火药」一出,天下形势立时斗转,昔日兵法所凭皆为害也……』
曹操是兵法大家,在很多人还没有察觉到什么问题的时候,他已经从斐潜的这些技术上的更新和改进当中,看到了危险的临近。
一些山东士子,在听说斐潜用火药开山,亦或是之前用了火药攻破军寨城门的时候,大多数都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了战役的胜败上,亦或是对于将领,尤其是曹氏夏侯氏的将领大为抨击和指责,认为曹操或是其他人所宣扬的『火药』等原因,是在推卸责任,是在转移话题,是在企图遮掩曹氏夏侯氏将领的无能……
这些山东子弟根本就没有多少人会去真的注意什么是火药,又会给军事带来什么样子的变化!
孙子那家伙在春秋战国的时候率先用了撩阴腿之后,原本彬彬有礼的战场就充满了尔虞我诈,随后军事上的手段就是越发的下作起来,欺瞒成为了常态,行骗变成了功勋,坚壁清野和相互掠夺等等也变成了一种常规的作战方式,跟不上时代变化的那些国家,亦或是坚持着要遵守什么君子之战的诸侯,最终都变成了黄土之下的白骨。
曹操认为,火药,便是那孙子的第二个撩阴腿……
曹操缓缓的给刘协解释起来。
天子能够明白,最好,不明白,也算是尽了臣子的职责。
原本城池的存在,使得进攻方往往需要更多的准备,否则一旦奇袭不下城池,就必须面对要长期作战的风险,而守城武器的提升,使得强攻和蚁附等等手段,会使得进攻方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在很多时候进攻方不愿意承受这样的代价,往往都是选择围困。
但是围困就会产生兵卒的疲惫和懈怠,这是极难避免的。
一旦进攻方的兵卒因为疲惫和懈怠影响到了整体作战的士气,就会无形当中使得防守方获取了更大的优势,而另外一方面,围困某城形成的拖延,也使得防守方有时间去集结援军,然后进攻方就必须承受更大的压力。
另外还有一点潜在的影响,是进攻方围困某城,往往是倍而围之,也就代表着效率的低下,开支的增加,会让进攻方承受较大的经济上的压力,毕竟要有那么多的劳役转运粮草,就代表着在国内就要抽调出那么多的人力,时间一长,必然会影响后续的生产。
这些因素,都是会影响整个战斗,甚至于战役的胜败。
可是火药的出现,将所有一切重新推翻了。
军事攻守双方,其实就像是矛和盾,攻城如矛,守城如盾,而现在攻城的拥有了及其强大的技术进步,而守城的却只是在原地踏步,这自然让曹操不由得从心中泛起了惶恐,尤其是他在利用从斐潜那边搞过来的半成品打败了江东兵之后,这种感觉就像是梦魇一般的在缠绕着他。
『……微臣有闻,』曹操缓缓的叙说着,『逆贼袁氏手下大将,有万夫不当之勇,可于军阵之中叁进叁出丝毫不损,与昔日幽北公孙之战当中破阵斩首无算……此等勇勐之士,亦死于火药之下……死无全尸……』
刘协瞪圆了眼,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而且刘协还有些抓不住要点,不清楚曹操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事情。毕竟刘协不会,也不可能上阵杀敌,更不可能去面对什么『火药』的凶险。
曹操看了刘协一眼,心中暗叹。天子刘协以为自己长大了,可以担负所谓大汉天子的责任了,但是实际上他并没有达到标准。因为刘协依旧只会站在他自己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所想到的都是自己。从这个角度来说,刘协和那些山东士族豪右大户,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陛下……』曹操再次强调道,『要知道,冀州,豫州,兖州,青州,荆州、扬州、幽州……』
曹操看着刘协,慢慢的说着,一个个的算过去,『此等州郡,皆少有险固!所凭者,皆为郡县之地雄城是也!如今若是有火药之助,原本要困围多日方可攻陷,当下只需一日,或是数日即可……这中原腹地,百千城池,便是可挡几日?』
刘协这才明白过来,背上不由得冒出了一层冷汗!
大殿之中,一时静谧。
青纱和窗楣,将大殿分割成为一块块的光亮和黑暗的不等区域。
西凉……
骠骑……
刘协的脑海里面浮现了一些不怎么好的回忆,就像是大殿里面光线之中飞舞的尘埃,怎样都无法清除。
半响,刘协听到了他自己的声音,似乎就像是干涸的呻吟,『丞相……今计从何出?』
曹操沉声说道:『陛下请下诏,令骠骑献火药之法!』
刘协不由得张大了嘴,咔吧一下才说道:『骠骑……愿否?』
曹操眯起眼,笑了笑,说道:『若是大汉忠臣,为何不愿?』
刘协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这一下,他明白了。
曹操并不在乎天子刘协他能不能真的从斐潜那边通过诏令搞来火药的配方,只是想要让他知晓,他所能依靠的,只有曹操,而其他的人,即便是一直打着『大汉忠臣』旗号的斐潜,也不过就是如此而已。
若是骠骑不愿意将火药进献,亦或是搪塞拖延什么的,也就可以证明其实骠骑怀有异心了。曹操的这个建议的意思就是,让刘协明白所有的『大汉忠臣』,便是剩下了眼前的丞相么?
刘协深深的看着曹操,缓缓的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曹操一拜,『谢陛下。臣告退。』
言毕,曹操也没有多做停留,做足了礼仪之后,缓缓的退下。
刘协看着曹操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口,感觉就像是有一个什么东西被曹操活生生的给塞在了他的胸口一样,使得呼吸都有一些不畅和发闷。
曹操是忠臣么?
呵呵。
那么斐潜是忠臣么?
呵呵……
天下还有谁才是忠诚于大汉?忠诚于自己?!
刘协忽然觉得很孤独。他紧紧的抓着宝座上的扶手,手指是如此的用力,以至于关节之处都有些发白和颤抖起来。
太阳渐渐的西斜,落日的余晖照耀进来。
刘协瞪着大殿窗外那个有些椭圆橘红色的落日,不知道是被夕阳的阳光刺激,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忽然之间泪流满面……
他忽然知道,那个刘备为什么常常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