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你,你爹是你爹,你不是你爹,你爹也不是你……』
『我知道,知道……但是我们有规矩,不能乱了规矩,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情,我给你方便了,谁给我方便?我掉脑袋的时候你会来替我掉么?』
『这个没办法,不是我不帮你,是我这里不负责办这个的……我这里只是管个代发煤炭而已,其余的事情么……』
『除非你拿的是你的牌子,否则我们也没有办法发给你……』
『这是规矩,骠骑将军制定的规矩……』
『……』
牛大郎脑袋嗡嗡作响,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
小妹欣喜的迎了出来,但是看见空空的竹筐,迟疑了一下,然后什么都没有问。
夜幕降临了。
村寨之中,若是夏天,夜间是能听见一些蛐蛐蝈蝈,还有些青蛙、猫头鹰的叫声的,此起彼伏,好生热闹。但是现在只有风声,呼啸着,似乎从土墙茅屋之中各个裂缝当中努力挤压着,穿透着,试图将缝隙扩大,然后将房屋吹飞。
牛大郎睡不着。他坐着,盯着屋顶那用茅草、枯枝、石头堆叠起来的屋顶,听着风吹着房顶。还有积雪压着房顶发出的嘁哩喀喳和窸窸窣窣的声响,害怕着下一刻房顶就随风而去,被风吹走,亦或是被积雪压垮,将他们全数活埋在其中。
仿佛被这一阵呼啸的风声惊动了一般,屋内角落之处也跟着传出了一连串咕咕咕的声音。
草棚的角落,凌乱地堆着几团麦秆,它们小部分枯黄,大部分已经发黑,躺在这堆散发着霉味的麦秆上方,小妹蜷缩着身体,双手用力捂住肚子,许久才将强烈抗议的胃部重新安抚平静。
饥饿的感觉终于稍微缓解了一些,小妹没有理会嘴角沾到的泥土和草秆,赶紧重新躺好,努力压抑着呼吸的节奏。少动弹几下,少呼吸几次,饥饿的感觉就会来慢一些,就能熬得更久一点。
牛大郎默默的叹了口气,走了过来,抱住了小妹,搂着小妹似乎瘦的只剩下了骨头的肩膀,『睡罢……家里,有我……没事的,没事的……』
牛大郎心中暗中下了决心,明天一大早就要去郑县,去办理牌子的更换事项,然后再去领回煤炭来,一定,一定要去,即便这就意味着牛大郎要在冬日里,来回需要走二十余里的路……
牛大郎暗自对着自己发狠,就像是他的父亲牛四夏对着自己发狠一样。
次日清晨。
郑县。
懒洋洋的,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缩着脑袋的老兵,缓缓的拉开了城门,然后迎面冷风一击,顿时一个哆嗦,连忙就想要往回走,却猛然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脚,吓得嗷的一声便差一点蹦起来!
『直娘贼!』老兵忍住了差一点一脚踹出去的冲动,叫骂道,『你个瓜怂,在这里干哈啊……』
牛大郎哆嗦着爬了起来,冷的浑身发着抖,『波、波、波波……得,德,特塔……』
『嗨!』老兵叹了口气,将牛大郎拉进了只是开了一条缝的城门,然后指着城门内部的一角,说道,『看把娃冻咥……暖和暖和再说咧……』
城门之内的角落虽然也不见得又多么暖和,但是至少不用被寒风直吹,蜷缩着抖了片刻之后,牛大郎才算是缓过了气来,将来意和老兵说了一遍。
老兵看着牛大郎,目光之中略微带出了一些难以描述的味道,沉默了片刻才说道:『你娃啊,听伯伯的,莫去咧,等太阳大些,便赶紧回家算球咧……』
牛大郎迟疑了一下,摇头,然后很用力的摇头。
老兵叹了口气,然后指了指城中的街道,『犟娃子,由得你……这条街道往北走,看见红色大门就是县衙咧……你这牌子,要到那边去换……』
牛大郎挣扎着起身,然后要向老兵拜谢,老兵却已经背着手摇着头,不再理会牛大郎径直走开了。
冬日,街道上并没有多少人,只有几个明显是劳役身份的,拿着木铲和木撅,有一下没有一下的扒拉着……
牛大郎踉跄走过,这些劳役连眼皮多抬一下都没有。
双方沉默着,交错而过。
然后劳役默默的,将被牛大郎踩出了脚印的积雪地面划拉掉。
县衙红色的大门紧闭,没有人进出,但是侧面围墙之处有一排房间,有不少小吏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便是处理一般事务的官廨。
确实,县衙并不难找,见到往来的官吏也很多,但是牛大郎却不知道应该找谁。大汉王朝,对于百姓还算没那么多规矩,在汉初推行黄老之政的时候,甚至还保留一定的春秋习俗,民间农夫可以登堂论政,所以牛大郎到了县衙所属的官廨之处的时候,并没有像是后世封建王朝严禁靠近多少米否则就是格杀勿论一样。
即便是如此,牛大郎依旧四处碰壁。
『什么?换牌子?我不管这个,你找别人……』
『走开!走开!别挡路!没看到这里忙着么?走开!』
『什么牌子?不知道……走走走走,别在这里晃荡……』
『你瞎眼了啊?这里是县衙大堂,是随便人都可以进的么?滚!』
『……』
牛大郎捏着牌子,看着来来往往衣冠整齐的官吏,茫然且无助。牌子上已经干涸显得有些发黑的血迹,不知道是被汗水还是雪水沾染了,似乎晕染得深更大了一些。
『汝欲……嗯,你是要来办什么事情?』一名年轻的小吏来来回回了好几趟,看见了牛大郎傻傻站在走道旁,忍不住停下了脚步,问道。
牛大郎像是见到了救星一样,连忙将自己的事情叙说了一遍。
年轻小吏眨巴了一下眼,『你说,你是……牛四夏的儿子?』
牛大郎点了点头。
年轻小吏眉头微微皱起,左右看了看,轻声说道:『办牌子,要找户曹……但是……哎,我劝你还是等来年开春,县里重新修订名册的时候再办……现在来办……怕是不妥……』
牛大郎紧紧的捏着牌子,摇头,『不,我要办……』
年轻小吏退后两步,眼珠子又是左右快速扫了几下,然后勉强笑一下,『由你,由你……某还有事,少陪,少陪……』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年轻小吏已经远离,就像是牛大郎是一个瘟疫源头一样,避之不及。
『胡操……』牛大郎不知道『户曹』究竟是什么,以为是有人叫『胡操』,便只是倔强的找了一个又一个,然后到了『户曹』的官房之处。
『干什么的啊?变更牌子?怎么不是缴交里长亭长来办啊?』
『要领煤炭?哦,给我罢,在这候着……』
户曹值守在外的小吏也没认真看牛大郎的牌子,懒洋洋的接过了,转头进去了。
牛大郎喘了一口大气,恭恭敬敬的上交了牌子,然后蜷缩在户曹门房之外的墙角,似乎已经看到了获取煤炭的希望,被冻得有些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些笑意。
户曹房内,主官皱了皱眉,停下了笔,『变更铭牌?怎得不等开春再办?』为了更好的征收赋税,每一年开春,在开始准备耕作播种的时候,都会有专人下到各个村寨,查明更新户籍情况,大多数的户籍变动和修订,都是在那个时间进行。
『呵……为了区区煤炭,这些刁民……』户曹主官听了下人的禀报,冷笑了一声,很是不屑。但是发给民户的煤炭又是骠骑将军直接下拨的,郑县户曹也没有资格说不让其领,因此便说道,『且放一旁,待某先处理完了此事再说……』
日渐西斜。
户曹终于是办完了桌案之上所有的事项,不由得伸了一个懒腰,然后瞄见了一旁的那个木牌,微微皱了皱眉,伸手取过,顿时目光一凝。
『牛四夏!』
户曹主官忘不了这个名字!
要不是这个该死的牛四夏,如何有今日这么多的事情!
要不是这个该千刀万剐的贱民,又如何会使得自家姐夫丢了县令之职!
要不是……
该死的刁民,竟然还想着变更牌子,领什么煤炭?!
户曹主官脸上横肉直跳,几欲将木牌摔出,最终还是忍了下来,然后呵呵笑了两声,将木牌轻轻放在了一旁,远远的推开,然后重新坐了下来,将原本已经办完的行文又重新再拿了回来,展开,一字一句细细看,慢慢读……
暮色渐渐涌动上来,寒风一阵紧过一阵。
在官廨左近来回奔走的小吏渐渐的少了,最终云牌响起,官廨大小官员陆续开始下堂回家……
牛大郎哆嗦着,终于是见到了拿走他牌子的那个小吏,连忙拖着已经是麻木僵硬的腿,上前询问。
『什么?』小吏极不耐烦的说道,『某已经替你交给了户曹主事……我怎么知道?没有办下来,就是还在办么,急什么急……你的事情重要,其他人的事情就不重要了?你以为天底下就只有你那一件事了?啊?你再等等就是了……别拉着我,起开!』
牛大郎茫然且无助,他觉得他们说的似乎都有道理,但是又觉得似乎也没道理,但是在有道理和没道理之间的区别究竟是什么?牛大郎也表述不出来,甚至也连想都想不清楚。
怎么办?
还没等牛大郎想出什么办法来,官廨负责值守的兵卒已经开始往外轰赶了,准备清场关门了。
夜风呼啸,寒冬不由分说的张扬着他的威严。
一队巡检提着气死风灯而来,虽然这些老兵已经离开了战场,但是依旧步伐稳健,纵然寒风凌冽,也不能使得他们畏手畏脚,日里三次,夜中两次巡查都是一丝不苟。
『何人在此?!』灯火晃动之下,为首的巡检头领发现街角之处似乎有一个黑影。
黑影没有动。
几名巡检擎出兵刃,高高挑起灯火,举步向前。
自从骠骑将军被刺杀了两次之后,虽然和巡检头领没有多少关系,但是这些关中巡检头领就觉得简直是被人扇了好几个耳光,私下若是谈起之时更是咬牙切齿,于是对于平日里面的异常便是提升了十二分的谨慎,唯恐再次出现什么疏忽。
逼近了黑影,为首的巡检头领愣了一下,收了兵刃,『怎生还有个娃儿……』
巡检头领伸出缺了无名指和小指的手掌去推牛大郎,却发现触手冰寒,甚至连牛大郎身体都有些僵硬起来,似乎都冻在了街角一般。
『取酒来!这娃快冻死咧!』
巡检头领大吼道,立刻有人递上了怀中温热的酒囊,还有人解了大氅,盖在了牛大郎的身上。巡检头领给牛大郎灌了几口酒下去,然后便是抓了几把在一旁的积雪,往牛大郎的脸上手上脚上就搓了起来……
半响,牛大郎终于是呻吟了一声,恢复了些神志。
『娃儿,你为何在此?』巡检头领问道。
『啪子,爬……啪排……』牛大郎牙齿哆嗦着,上下打架,根本说不清楚。
『先背上!带回去再说!』
巡检头领挥了挥手,便有人上前,将牛大郎背在了身上。
灯火晃动之下,雪花纷飞。
牛大郎趴在其中一个人的背上,恍惚之间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他也是这样趴在他爹的背上,温暖且坚强……
『呜……』
牛大郎咬着嘴唇,一粒眼泪从眼角滑落,飞进了夜色之中,似乎变成了一片晶莹的雪花,飘飘荡荡,落在了这一行人踩踏出的脚印上。
次日清晨。
巡检头领带着牛大郎又到了官廨之处,『户曹何在?』
有小吏上前,点头哈腰的禀报道:『户曹今日沐休……』
『嗯?哈!』巡检头领冷笑了一声。
从战场之上退役下来之后,巡检头领也渐渐的从一个只是知道厮杀的汉子,到现在多少知晓一些官场阴暗面的基层官员了,听闻了小吏所言,自然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也没有表示一定要将户曹叫回来,而是点了点头,又带着牛大郎离开了官廨。
牛大郎虽然不解,但还是相信昨夜救了他一条性命的巡检,跟着他走出了官廨。
『知道什么是规矩么?』巡检头领看着牛大郎向前走,一边走,一边说道,『这天下,有很多规矩……将军给你们发煤炭,凭牌子人头领,这是规矩,你牌子不对,不能给你,这也是规矩……牌子是归户曹之下管的,寻常人等不得擅动篡改,这同样是规矩……十天可沐休一次,这也是规矩……』
『规矩啊,其实大多数都谈不上什么特别好,特别坏的……就像是这刀……有人拿着行凶,也有人拿着救人……』巡检絮絮叨叨的说道,哈哈笑着,『说起来,还是将军的规矩多……哈哈,那个时候某在军中,就连拉屎拉尿都有规矩……』
『骠骑将军是好人,他的规矩都是好的……』牛大郎忍不住接口说道。
巡检头领脚步停顿了一下,然后笑了出来,拍了拍牛大郎的肩膀,『你啊……哈哈……啊,到了……』
巡检头领到了一处院落之前,『敢问农学士可在?』
门口值守的兵卒通禀之后,便有一人走了出来,拱手见礼,『孙巡检,不知何事寻某?』
巡检头领指着牛大郎,大略说了一下,农学士就明白了,微笑着捋了捋胡须说道,『这有何难?且随某来……』
巡检头领拱手致谢,农学士摆摆手说道:『正直冬闲,并无妨碍……』这倒也是真话,要是等来年开春的时候,即便是真的再来找农学士,农学士都未必有时间去办这样的琐碎小事。
重新回到了官廨之后,农学士出示了官印,调取了户籍文档,然后根据牛大郎家庭的变动情况,重新补充修改了户籍内容,并在修改的内容文字上加盖了自己的小印,然后又让县衙之内的工匠刻了新的木牌,大概用了还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就全数办完了,等崭新的牌子交到牛大郎的手中之时,牛大郎还有些不敢置信……
当下在骠骑治下的县乡之中,有权利更改户籍资料的,除了户曹,就是农学士,当然大多数时间农学士都不会主动去编制户籍,而是作为监督和监察存在。
『天色尚早,便早些返回罢!』巡检笑着,制止了牛大郎的叩谢,『去吧,去吧……』
牛大郎走了几步,迟疑了一下,又转身回来,低着头说道:『孙伯伯……如果我来年投军,家中老娘还有小妹无人照顾怎么办?』
『你要投军?为何?』巡检头领问道,『你好像是独子罢?』
牛大郎点头道:『是……但是我想,我想像孙伯伯一样,投军,上战场,立功,将来才能当巡检……这样,才会懂更多的规矩,用这些规矩……而不是……而且我家耕牛被拿去抵债,来年耕作……怕是……』
『明白了……你是独子,若是投军,你家的民田就变成了军田,赋税减免……耕作收获之事,倒也无须多虑了,自然有人替你耕作,收成也有你家老娘妹子得一份,又有安家钱粮……如此说来,倒也不错……』巡检头领点头说道,然后在牛大郎面前晃动了几下他自己残缺的手掌,『可是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囫囵的上去,即便是能活下来,也未必能完整的回来……你可是想好了……而且军中规矩更严,就像是昨夜,你就是违背了宵禁……初次违背,按律五鞭!某念你年幼,又是事出有因,故而暂免……但是你若是要投军,便不再是百姓,而是兵卒!军中军法,绝无留情,若要投军,先要领了这五鞭!你可敢么!』
说到了后面,巡检头领脸色一沉,声色俱厉。
牛大郎沉默着,捏着木牌,良久,抬起头来,目光定定的看着巡检头领,『我敢!』
巡检头领眉头微微一动,然后就像是冰雪消融一般,严寒变成了笑意,『行了,某知道了,过完新年,若是你还有此等决心,便来寻某就是……』